盡管是春節已過,北大荒還是涼颼颼的。中午飯口剛過,該是一天當中最暖和的時候,連喜匆匆忙忙走出家門,隨著吸進又呼出的一口口粗氣,一股股哈氣就像淡淡的薄霧一樣,繚繞著他的嘴巴,又很快散開,被凝聚進了涼涼的寒氣之中。
他徑直來到李開夫家門口,“吱”地拉開外屋門,又“砰”地推開臥室門,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前半身剛探進門框,一下子愣住了:李開夫正在炕上緊緊抱著媳婦秀秀狂吻呢。
連喜一皺眉頭,急忙往回縮身子。李開夫已經看清了,大聲喊:“連喜,連喜,進來吧,沒事,沒事,自家人,自家人。”秀秀卻有些不好意思,臉唰地紅了,趁李開夫與連喜打招呼的時候,急忙係好襯衣扣,又穿上了外衣。
說起來,李開夫有著一段一段的婚姻趣事。當年,山東一大批大姑娘剛來北大荒開歡迎會的時候,席皮看中了二妮,李開夫看中了王俊俊,百般努力沒成,惹出了不少哭笑不得的故事,讓人們風傳了很久,至今有人還在添油加醋地當段子講。後來,李開夫就是享受賈述生出台的那個讓複轉官兵到關裏找媳婦的特別政策,什麼地主、富農、右派分子都不要緊,隻要肯來,就給落戶口、安排工作。李開夫在老家娶來了地主家的姑娘叫秀秀,長得漂亮不說,且比李開夫小八歲。李開夫對待秀秀像寶貝似的,疼愛得不得了,隻要能做的活,全不讓秀秀動手,尤其是秀秀生孩子那陣子,農場流傳的李開夫疼愛老婆的故事簡直成串成串地飛傳。不少媳婦都回家拿著李開夫數落自己的丈夫。場子裏人都說,秀秀嫁了個百裏挑一的好丈夫。這些年來,人們傳說,可能也是真的,隻要孩子不在家,哪怕是中午,李開夫也要躺在炕上摟著秀秀親親。這話傳出來也令人相信,因為這一片每到中午,就隻有李開夫一家掛窗簾,久而久之,中午時分,誰也不去李開夫家串門。久而久之,李開夫兩口子從來也沒接待過來串門的,知道再親再抱也沒人來打攪,也就不必掛門上閂的。其實,連喜聽說過這些,隻是心裏一時激動要找李開夫,也沒注意人家掛著窗簾,更忘了敲門,就這樣莽莽撞撞地衝破了李開夫和秀秀的熱吻。
幸虧李開夫和秀秀都穿著襯衣襯褲,讓連喜還過得去眼。秀秀不好意思地穿上衣服,李開夫一跨腿下了炕趿拉上拖鞋衝著門外喊:“連喜,連喜,沒關係,沒關係,老夫老妻的了!”
秀秀已經穿好衣服,拉開了窗簾,不好意思地梳理著頭。
連喜返了回來,李開夫笑笑說:“老夫老妻的了,臉皮厚,沒事兒,不讓人碰上,外麵也這麼說,這回讓你見識見識。”
“李叔,秀秀嬸,”連喜本來一副尷尬的樣子,又讓李開夫逗得憋不住想笑,“實在不好意思。”
秀秀的尷尬勁也過了一些,給連喜倒杯水遞過去說:“你瞧,我們家老李呀,總像是說相聲似的。”轉身往外走,“連喜,讓你見笑了。”
連喜接著杯:“秀秀嬸兒,是我的不對,該事先敲敲門。謝謝,謝謝。”
李開夫問:“連喜,急急火火地有什麼事兒?”
“李叔,胡耀邦總書記視察墾區的指示一傳達下來,賈場長心又活了,”連喜興奮不已,“聽說他又要張羅辦家庭農場,我的心也活了,前兩年,我的家庭農場辦得好好的,硬是給翻了燒餅。”
李開夫邊穿褲子,邊瞧著連喜眨眨眼:“你挑頭幹吧,等能看出眉目,我也隨著……”他說了一陣子,見連喜不接話,一反口氣,“不過,地的承包費,怎麼用公家的拖拉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必須弄明白。不能像上兩次,也沒個統一規矩,亂七八糟的。”
連喜說:“當時我就有考慮了,讓局裏陳書記一句話,根本沒聽我們的,幹脆就是不讓辦了。”他說到這裏,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開夫,“我找你不是為這事兒。”
李開夫一挑眼皮:“什麼事兒?”
連喜問:“台灣你那個姓鮑的哥們兒怎麼樣?”
李開夫:“你指什麼?”
連喜問:“經營啊,買賣怎麼樣?”
“大老板,人家能有什麼問題,”李開夫說,“好大的買賣呀,兩個大香蕉園,還有工廠。”
連喜說:“你還記得他去年來時說的那些話嗎?”
李開夫掃興地:“呆了好多天呢,說的話多了……”他弄不清連喜想問的是哪方麵的話,歎口氣,“連喜呀,幹脆別提了,一提我就上火,因為我在酒廠,鮑老板是看在我的麵子上,當然,也是報恩,白給了三百萬,想讓咱們辦好酒廠,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偷摸的,賬要不回來的,分場資金緊張挪走錢不還的……”他越說越來氣,“連喜,怪我沒有主意走錯了這步棋!賈場長因為辦家庭農場挨了局裏的批,也沒多少心思顧這事了。你說,人家是衝著我捐的錢,我就應該說了算數,弄了這麼個熊樣兒,我都沒臉再見那鮑老板了。”
“是,大鍋飯這玩意兒,確實不是個事兒。”連喜點點頭表示很同情,“李叔,不知你印象深不深,鮑老板說的一番話可是觸到咱們疼處了!”
“哪番話?”
連喜說:“就是在你家咱們仨喝酒的時候,鮑老板喝一口酒吃口菜放下筷子,指著酒杯說,開夫呀,我細品幾次了,你這大荒寶牌酒不錯,我捐助你的錢完全可以把這塊蛋糕做大。聽你那麼一說,想來想去,還是你們辦企業的機製不行……”
“記得,”李開夫接過話,“鮑老板還說,咱們的社會主義製度好是好,就是辦企業的政策不利於發展,就是這大鍋飯的機製養懶漢,很難發展起來。”
“李叔,”連喜往李開夫跟前湊湊,“剛才,我不是和你說過家庭農場的事兒嘛,我感覺這回準能辦起來,我到你家來,倒不是和你商量這事兒,而是由這事兒聯想起的又一樁事兒。”
李開夫問:“你的事兒怎麼這麼多,什麼事兒?”
連喜說:“依我看,辦家庭農場的勢頭就要來了,可以推想,能辦家庭農場,就能辦家庭工廠。走過一段彎路,有經驗了,別再在這幾個現成的什麼酒廠、油廠上打主意了,直接辦個大米加工廠。咱們這裏是水稻之鄉,原料不成問題,大米誰家都得用,肯定是掙錢的買賣。”
“哎,”李開夫歎口氣,“用什麼辦呀,幾百萬都扔進去了。”
連喜說:“李叔,鮑老板不是說,以後政策允許了,你要自己開什麼買賣,他還可以幫你一把嘛!”
“嗨,”李開夫一搖頭,“還有臉跟人家說嗎?”
連喜說:“那有什麼,再一再二不再三嘛,要是覺得不好說,就先許下願,咱們掙了錢還他嘛。”
李開夫皺著眉頭不吱聲,連喜看出秀秀的心思,給秀秀使個眼神兒,秀秀說:“開夫,我看連喜說的這事兒可也沒啥,看鮑老板那架勢,有的是錢,拿出個千八百萬,就像咱花個毛兒八分的,關鍵隻一條,就怕咱這裏政策不行!”
李開夫瞧瞧秀秀:“是,咱們北大荒這地方‘格路’,你沒看光榮農場嗎,連個體飯店、小歌廳都打黃了。”
“沒問題,這個我負責,”連喜說,“咱這裏不是光榮農場,是小江南嘛,賈場長思想很解放,我敢打保票,肯定不會像光榮農場那樣。”
秀秀點點頭:“倒也是。”
李開夫還是不吱聲。
“你看……”連喜從兜裏掏出一份文件和一些材料遞給李開夫說,“你看,中央領導有講話,人家溫州,南方那些地方,家家辦工廠,戶戶是作坊,個體私營經濟都幹冒煙兒了!”
“我知道,也明白,”李開夫說,“別看同是一個太陽照,同是一片土地,在南方行,在咱這裏就不行!”
連喜問:“為什麼?”
李開夫哼一聲:“你是共產黨員,還當過分場書記,不比我清楚呀。”
連喜瞧著李開夫,愣著不吱聲。
“你說這是咋回事兒?人家南方土地聯產承包都三年多了,咱們省才開始。現在我才知道,原來省裏的一個大領導是根頂門杠,就是不讓改革的春風吹進來,這是眼瞧著頂不住了,這位領導才癱軟了身子。”李開夫簡直成了政治家一樣,“所以說,南方起風了,咱這裏還風平浪靜,人家刮三四級風了,這裏才起風,等人家都狂風暴雨了,這裏才剛風吹草動,樹梢子剛打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