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的軍政學院讀過三年專科,”鄭林說,“學的是軍政專業。”
南方正開玩笑地說:“喲,我也別拿司機不當幹部,你是正處級呀!軍政學院專科畢業,也是個少尉軍銜吧?”
“嘿,有什麼用,”鄭林說,“現在,連個團級幹部轉業到地方都不好安排,何況我個小排叉子了。”
“你也釣吧,還有竿。”南方正說。
“不了,”鄭林往南方正跟前靠靠,“我今天特別願意和嘮嗑。”
南方正笑笑:“好,那咱倆就嘮。”
“喂,南市長,”鄭林問,“您知道王村長魚池裏釣魚的是誰嗎?”
南方正搖搖頭:“誰?”
鄭林脫口而出:“是時市長的老爹--時老爺子,也就是範曉曉的老丈人在釣魚呢。”
“噢,”南方正愣了一下說,“我看著了,是人事局的藍色大吉普,還是我批錢給人事局買的,你怎麼肯定就是時老爺子來釣魚?”
鄭林說:“昨晚,我在車隊無意聽人事局的司機接手機電話,說釣魚釣魚的,這裏有個秘密。”
“什麼秘密”,南方正不顧魚咬鉤了,“什麼秘密?”
鄭林說:“範曉曉的表妹是咱教育局的副局長楊柳吟,要提正局,這是要通過時老爺子拉關係,楊柳吟這個人您該知道吧?”
“楊柳吟,”南方正說,“知道,就是很風情的那個。”
鄭林不同意這定義:“什麼風情,是很風流。”
“唉,風流,風流,是風流,是風流……”南方正聽著說著,忽然覺得眼前一暈,身子一歪,立刻被鄭林扶住了。
“南市長,南市長,”鄭林有些緊張,“您怎麼啦?”
南方正閉著眼睛:“快給我拿塊糖,兜裏有,吃上就好。”
鄭林急忙從南方正兜裏掏出糖塊剝好送進他的嘴裏,不一會兒果然好了,也清醒了:“我有點低血糖,沒事兒的。”南方正仍然很關心剛才的話題:“小鄭,這麼說,王村長是在拐彎抹角謝絕咱們去他那兒釣魚。不對呀,在王村長那裏,要是時市長來了,沒說的,你說勢利眼對了。我還沒有時市長的老爺子有麵子,唉!”
鄭林說:“哎呀,南市長,您太不現實了,對王村長來說,時市長是他的親爹,時老爺子就是他的親爺爺,您退休了,怎麼能有他時老爺子有麵子呢?”
南方正不解:“範曉曉的表妹要提拔,這和王村長、時市長、時老爺子連不到一塊兒呀?”
“這是一條曲線勢力圈,”鄭林說,“王村長的小姨子要從鄉小學調進市裏,在市裏找了個對象。”
“真的?”南方正直直地瞧著鄭林,“鄭林,你聽的這些都是真的?你怎麼這麼多消息呀?”
“當然是真的了,”鄭林見自己的話南方正聽了進去,他的口才更順暢了,“有知情人不是說專車司機就是領導的貼心小棉襖嘛,能把領導有心的地方包起來,也能把領導有心的地方一覽無餘地抖摟開,這些人對領導們的事情啥不知道呀?”
“噢?”南方正更是吃驚,“司機們湊在一起就領導的事情什麼都說?”
“當然不了,”鄭林搖搖頭,“有些官兒,像那些局處長,官不大,僚不小,正事不多,還拿著司機當驢使,常常發橫,這些司機表麵規規矩矩的,背後總是罵娘,有的司機他的領導幹私事越不讓司機知道,就越在我們內部說,當然主要是在我們這個圈子裏說說而已,都保密。”
南方正問:“他們也不背你?你是常給大領導開車的呀?”
“我開的是破爛車,他們都叫我破爛司機。”鄭林不自卑,“所以,有事兒都和我說,我今天是第一次對您發布這些內部新聞,”他看看魚漂,穩穩當當在水裏,說,“南市長,您看,魚漂連動都不動,這半天了,秦窮這小子可能也喂了。”
“肯定是的。”南方正說:“人家為啥不喂,不喂魚怎麼長!”
前麵從玉米地小路上,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鄭林一抬頭:“南市長,可能是秦窮來了。”南方正腦海裏一下子清晰地閃現出了秦窮的身影。
這是個塵封已久的故事
七年前的初秋。南方正從區副書記提拔到了副市長的位置上,省委組織部宣布他任職,已是傍晚,南方正從來沒感到天空那麼湛藍,片片絢麗的晚霞那麼燦爛,他上了開始擁有的專車,對司機荊池說,小荊,走,咱們到地裏吃瓜去。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並不是真的要去吃瓜。自從當村長,當鄉長,當縣長,他空閑的時候,就喜歡坐在瓜窩棚旁一邊吃瓜,一邊和瓜農閑嘮,一般情況下,瓜農都是村裏能說會嘮的,可以說村頭的瓜窩棚是村裏的信息中心,聽起來很有意思。要是你去長了,老百姓和你不見外了,對幹部的不滿啦,村民們有什麼愁事兒了,都可以聽得到,問得出,甚至有時還成了分階段和決策要為老百姓辦點實事兒的出發地。多年來,一到瓜棚裏,他常會感到空氣那麼新鮮,那裏的人和土那麼親,從而心也就那麼坦然,有時和老鄉在一起吃著洗不淨帶有泥漬的香瓜,啃著剛從火堆裏拿出還帶著糊巴味兒的烤苞米,是那麼香,這曾是他為官的最大樂趣。
荊池開動車說,南市長,咱們去幸福村吧,那裏的瓜甜著呢。南方正說,好啊,這裏你熟,你負責選地方。荊池開著嶄新的奧迪車一進幸福村地界,路邊就有個瓜窩棚,南方正說,這在這裏吧。於是先下車走了過去。瓜地裏就瓜農一個人,穿著幾乎露棉絮的破棉襖,臉上有汙垢,手上黑皴很厚。南方正倒不厭惡這個,這是他當村幹部時常見的。這瓜農很熱情地過來搭訕說:市長,來,坐下吃個瓜吧。荊池走過去說:什麼市長,我們是外地路過你這兒的,渴了,想吃個瓜。瓜農笑笑說,司級(機)幹部,既然來我地裏了就別見外了。他指指路邊的奧迪說,黑B是咱市區號,2號車就是2號首長,不知姓啥名啥,可我知道肯定是市長。南方正說,好,老鄉,你說市長就是市長,去年是什麼茬口呀?瓜農說,當然是穀子了,那裏還有二壟糜子的,您坐下等著。說著順手從瓜窩棚邊拎個小板凳讓南方正坐下,又說,司機幹部,那裏還有小凳子,你隨便坐,我去摘瓜。
南方正坐下,打量著瓜地,這裏稗子草、灰菜、苣蕒菜很多,幾乎和瓜秧平分秋色,瓜農很快摘了瓜拎著筐子走過來了。荊池見南方正打量這番敗落景象說,南市長換一家吧,一看這就不是正兒八經過日子人家,瓜也不能好吃。南方正說,別,既來之,則安之。說話間,瓜農拎著筐子到了眼前,開始洗瓜。南方正問,老鄉貴姓,瓜農苦笑一下說,哎呀,市長,您真抬舉我,窮嗖嗖的還貴姓,我姓秦,一說秦窮就都知道是我。南方正問,是貧窮的窮?瓜農回答說,是。荊池在一旁用鄙夷的口氣插話,我看哪,你夥計十有八九不著調兒,不是好賭,就是好搞破鞋。秦窮苦笑著遞過洗好的瓜說:過去好打個小麻將,現在不了。荊池搶過來看看秦窮的手,我說嘛,這村裏沒多少窮的,說著,掏出小刀子來削瓜皮。南方正拿過來咬一口問,秦窮,你今年多大了?秦窮回答說:三十四歲。南方正問,家裏幾口?秦窮說,我和老爹兩個,媽走得早。南方正又問,你沒娶媳婦?秦窮說:沒有。荊池插話說,瞧你外表,我看有五十歲了,原來還是個老處男,話說回來,你吊兒郎當這樣,誰跟呀,啊?南方正瞧瞧荊池咬的瓜說,別這麼說話。然後問秦窮,現在還賭不賭了?秦窮說:還賭啥,腸子都悔青了。南方正說:這就好,像你這樣娶不上媳婦的,村裏能有幾個?秦窮尋思一下說,一共三個吧。荊池說,是不是都是賭鬼?秦窮說,不是,一個是家著火了緩不過勁兒來,娶不上。另一個是媳婦長得漂亮,聽說到大城市當小姐不回來了。荊池剛要插話,南方正打斷了他,問秦窮,你們找不到媳婦村長管不管?秦窮笑笑,都忙著發家致富呢,哪有管這個的呀。南方正對荊池說,你給村長打個電話,讓他到瓜地裏來一趟,荊池站起來掏出了手機。
南方正和秦窮正嘮著,村長王運來騎著摩托車一溜煙飛馳而來。摩托還沒停穩就說:哎呀,南市長,您來吃瓜怎麼不打個招呼?然後自我介紹說:我是幸福村村長,叫王運來。然後,用手指指村頭,那邊有好的,走,我領路。南方正說不用,就在這兒,秦窮摘的糜子楂的香瓜,好甜。王運來坐下,秦窮遞過一個瓜,王運來埋怨說,你洗幹淨了沒有,就這麼讓南市長吃?南方正說,沒事兒沒事兒。然後問王村長,你們村像秦窮這樣的共三個都沒娶上媳婦,你怎麼不給張羅張羅?王運來瞧瞧秦窮說,南市長,人家不跟呀,您問問秦窮。秦窮說:南市長,這事兒可怨不著人家村長,是我不爭氣。南方正對王運來說:我今天剛當上市長,給你下個任務。王運來忙應承,南市長您說,保證盡力完成任務。南方正說,你給秦窮等三個光棍每人找個媳婦。王運來難為情地說:哎呀,南市長,找媳婦那是大活人呀……南方正說:你看怎麼樣?我剛一說你就打退堂鼓,我給你條件。王運來點點頭說:南市長您說,我聽著。南方正說:你在本村和附近肯定找不到,我倒有個想法,附近的礦山沒少發生瓦斯爆炸,聽說竟有寡婦居民委員會,你到那裏去,和你們村這三個光棍隻要年齡相當,哪怕有個孩子……秦窮一旁插話,行啊,要是還帶個孩子,那不更便宜嗎?男孩兒呢,就是大便宜,女孩兒呢就是小便宜。王運來說:“人家能幹嗎?”南方正說:你隻要把話說透了,我看問題不大,因為咱們城郊農村都是城市戶口,條件不比礦上差。王運來剛要說什麼,南方正接著說,還有個條件,你得賣賣力氣,村裏有機動田吧?王運來吞吞吐吐回答說:有。南方正說,這就更好辦了,有多少我不問你,你給人家先說人怎麼樣,後給條件,按城郊菜農同等待遇給地,遷戶口的事情我負責。王運來說,要是這樣能成。南方正說,要是能成就抓緊辦。王運來滿口答應,好,一定,一定。秦窮早已眼淚汪汪,激動地跪在了南方正麵前說,南市長,我賭博的習慣就是受我爹傳染,要是有了媳婦,我一定好好過日子,您真是我的父母官,比我親爹還親……南方正拉他起來說,我是黨的幹部,不能搞這一套又是跪又叫爹媽的,快起來。秦窮被拉起來說,這是心裏話呀。然後對王運來說,王村長,我爹也改了,能不能撿個歲數大的給我爹也找一個。南方正笑了。荊池說,你小子碰上南市長算是碰上恩人了,還好吃不撂筷呢,給你找一個就不錯了,那老骨頭棒子誰跟呀?秦窮眉開眼笑,也找老骨頭棒子呀。王運來見南方正在笑,不知道說什麼好。南方正說,要是順便有合適的,也行。秦窮又要下跪,被王運來一把拽住了。南方正對王運來說:我一個月聽結果。說完招呼荊池上了車要回市裏。秦窮非要給他帶些瓜,他說什麼也不要,秦窮舉著瓜筐又瞧著漸漸遠去的奧迪車大喊,南市長,您再來吃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