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詞(3 / 3)

吹老蕖荷黃褪甲,獨自輕盈,卿自為卿法。秋水澄澄清似峽,倒垂花影魚吞呷——此詞下片是說:被秋風吹老的荷葉已經變黃,仍然顯得很輕盈,荷花自然有荷花的活法。秋水極其清澈好比水庫,倒垂的花影下,魚兒在唼喋吞呷。

不寫夏季盛開的荷花而寫秋季變黃枯萎的荷花,但仍然寫得極有情趣。這就是張岱的過人處。

蝶戀花

隔浦菱歌

此詞寫菱歌的創造性和藝術價值。

畫舫笙簧頃刻過,隻有菱歌,不拾人間唾。口既如簧眼似簸,幾回看得興亡破。至此乾坤方覺大,這艇清謳,那艇能追和?剝了紅菱三四個,侏儒不受官廚餓。

畫舫笙簧頃刻過,隻有菱歌,不拾人間唾。口既如簧眼似簸,幾回看得興亡破——此詞上片是說:畫舫上奏樂聲如過眼雲煙,頃刻之間便過去了,隻有菱歌,創造性特強,不拾人間唾餘(因此生命力極強)。民歌手口似笙簧眼似簸箕,不知多少回都能看破人間興亡。

至此乾坤方覺大,這艇清謳,那艇能追和?剝了紅菱三四個,侏儒不受官廚餓——此詞下片是說:到了這種境界,才感覺到天地之大,這隻小艇上唱出的清歌,哪一隻小艇能追和?(唱累了)剝三四個紅菱吃吃,侏儒是不會挨那官廚之餓的。《漢書·卷六十五·東方朔傳》:“久之,朔紿騶侏儒,曰:‘上以若曹無益於縣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臨眾處官不能治民,從軍擊虜不任兵事,無益於國用,徒索衣食,今欲盡殺若曹。’侏儒大恐,啼泣。朔教曰:‘上即過,叩頭請罪。’居有頃,聞上過,侏儒皆號泣頓首。上問:‘何為?’對曰:‘東方朔言上欲盡誅臣等。’上知朔多端,召問朔:‘何恐侏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侏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上大笑,因使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

山歌、菱歌都是民間文藝,其創造性與藝術價值都是很高的。明代有很多有識之士,如袁宏道、馮夢龍等都認識到這點。張岱也有這種認識。

蝶戀花

孤村漁火

此詞寫孤村漁火的景象。

何必微螢量數斛,遇夜嬉遊,囊火燃山穀。怎比漁燈千萬簇,星星照出田疇綠。疑是天河成反覆,遍野疏星,連住招搖宿。此際神槎乘博陸,支機石冷空杼柚。

何必微螢量數斛,遇夜嬉遊,囊火燃山穀。怎比漁燈千萬簇,星星照出田疇綠——此詞上片是說:何必像隋煬帝夜遊那樣,收集數斛螢火蟲來照亮山穀呢。那種遊法怎比得上千萬盞漁燈,星星點點照出田野上的一片綠色呢。微螢量數斛:指隋煬帝夜遊。《隋書·卷四·帝紀第四》:“十二年春正月……壬午,上於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穀。”

疑是天河成反覆,遍野疏星,連住招搖宿。此際神槎乘博陸,支機石冷空杼柚——此詞下片是說:懷疑是天河被顛覆了,使無數星星散落,遍布田野,讓它們招搖地住宿在這裏。大概這個時候牛郎織女也乘著神舟去參加博戲了,從而使支機石冰冷、織機空空的。神槎:往來於天河的木筏。傳說古時天河與海相通,漢代曾有人從海渚乘槎到天河,遇見牛郎織女。見晉·張華《博物誌》卷三。博陸:即雙陸。古代博戲之采名。支機石:傳說漢武帝令張騫尋覓河源,騫乘槎至天河,見一婦人浣紗,婦人與騫一石。騫既歸,以石問於成都卜人嚴君平,嚴謂是織女支機石。

寫的是地上的孤村漁火,卻聯想到這麼多天上的事物。特別是聯想到牛郎、織女星都走了,整個天河的星宿都降落到地麵上來了。張岱真善於聯想!

蝶戀花

三山霽雪

此詞描繪晴天雪山的奇麗景色。

雪瞔晴光如缺列,閃爍凝睛,入眼翻成瞥。一幅鵝綾無緇涅,條條水道如軌轍。山入秋湖皆小垤,滋蔓難圖,迢遞如瓜瓞。餘到洛伽心膽裂,銀獅蹴起潮頭雪。

雪癅晴光如缺列,閃爍凝睛,入眼翻成瞥。一幅鵝綾無緇涅,條條水道如軌轍——此詞上片是說:晴天,雪山上的光像閃電,凝睛眺望,閃爍不定,入眼隻能一瞥而已(因眼睛經受不住雪光的刺激)。像一幅潔白的綾緞,上麵沒有一個黑點。一條條溪流變成了一道道車轍。

山入秋湖皆小垤,滋蔓難圖,迢遞如瓜瓞。餘到洛伽心膽裂,銀獅蹴起潮頭雪——此詞下片是說:山頭在秋湖中都成為小土堆,支支蔓蔓難以收拾,連綿不斷像藤絡上的瓜。我到洛伽山來一望心膽俱裂,雪山就像一匹銀色的獅子,被它踢起滾滾的雪的浪潮。

上片寫雪光的刺激和對雪山的直接感受,下片通過“小垤”、“瓜瓞”、“潮頭雪”這三個出色的比喻將雪山之景寫活了。

蝶戀花

百雉朝霞

此詞抒寫了張岱在觀望朝霞優美景色時的聯想。

遠閣晨曦窗外紫,雉堞依稀,望見龍山趾。塔影雙尖雲外峙,吳門白練多如齒。截斷紅塵三十裏,煙火城中,遠隔蒹葭水。城內居民垤內蟻,瞲瞲蠢動蠶筐裏。

遠閣晨曦窗外紫,雉堞依稀,望見龍山趾。塔影雙尖雲外峙,吳門白練多如齒——此詞上片是說:遠處的閣樓已經晨光曦微,窗外已見紫霞滿天,透過依稀的矮牆,可以望到龍山的山腳。塔影雙雙聳出雲外,吳門溪河很多真像人的牙齒。

截斷紅塵三十裏,煙火城中,遠隔蒹葭水。城內居民垤內蟻,癚癚蠢動蠶筐裏——此詞下片是說:我站在長有蘆葦的水邊,遠隔城中煙火,隔斷紅塵已有三十裏之遙。想象城內的居民,就像土堆中的螞蟻,又像是在竹筐中癚癚蠢動的蠶兒。

張岱離開城市三十裏,就覺得已經截斷紅塵。特別是他將城內的居民想像成土堆中的螞蟻與竹筐中的蠶兒,真能發人深省。這是在用佛家的法眼觀看世界。

念奴嬌

丁亥中秋寓項裏作

這是作者順治四年(1647)中秋節在家鄉所作。項裏,紹興小地名。此詞是詩人觸景傷懷,感歎一生遭遇之所作。

雨餘乍霽,見重雲堆垛,天無罅隙。一陣風來光透處,露出半空鸞翮。玲瓏晶沁,人在玻璃國。空明如水,階前藻荇曆曆。歎我家國飄零,水萍山鳥,到處皆成客。對影婆娑,回首問,何夕方可今夕?想起當年,虎邱勝會,真足銷魂魄。生公台上,幾聲冰裂危石。

雨餘乍霽,見重雲堆垛,天無罅隙。一陣風來光透處,露出半空鸞翮。玲瓏晶沁,人在玻璃國。空明如水,階前藻荇曆曆——此詞上片是說:雨後初晴,見到天上濃雲密布,幾乎一點空隙都沒有。一陣風刮來,在天空透亮的地方,有一群鸞鳥正在飛翔。這境界玲瓏剔透,人就像住在玻璃國中。周圍空亮透明,像在水中,階前的鬆柏樹影,就像生在水中的曆曆藻荇。

歎我家國飄零,水萍山鳥,到處皆成客。對影婆娑,回首問,何夕方可今夕?想起當年,虎邱勝會,真足銷魂魄。生公台上,幾聲冰裂危石——此詞下片是說:可歎啊!我國破家亡,到處飄零,就像水中的浮萍,山上的飛鳥,到處在作客。回頭驚問,哪一天更像今天?想起當年,在蘇州虎邱聚會,真使人銷魂散魄。在生公石上聽演奏,聲如危石迸裂(那技藝多麼精湛、多麼動人)!《陶庵夢憶·虎邱中秋夜》:“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簫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聞,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此詞上片描寫一片空明的境界,下片觸景傷懷,感歎一生不幸的遭遇,寫得情景交融,極其感人。這是張岱詩詞集的總結,也是張岱一生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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