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作豆腐很容易,即便是很簡陋的設備就行,普通老百姓家,有盤磨,有口大鍋,還有粗蚊帳布之類的豆腐包,再有鹵水,就可以做出豆腐來。梁大客氣做豆腐的手藝,成了這方土地的一絕。糧食統購統銷之前,小小縣有好多做豆腐生意的小作坊,被人們編成了順口溜:“幹豆腐厚,水豆腐薄,小小縣的火柴劃不著。”有的幹豆腐卷沾醬菜,由於比較厚,咬一口黏糊糊;水豆腐呢,用鹵水多了,點出的豆腐發硬,點嫩了呢,剛能成砣,炒豆腐也炒不住。而梁大客氣和青草做的幹豆腐,卷上大蔥,外麵能看到綠色,要是切成絲兒拌涼菜呢,切得再細也不斷絲兒,咬上一口筋筋道道;用鹵水點的那水豆腐更是不老不嫩,恰到好處,能燉能蘸醬生吃,尤其能炒著吃,能切成什麼樣,就能炒出什麼樣,倘若在鍋裏放點油,炒出的豆腐黃白相間,不細瞧竟分不出炒的是雞蛋還是豆腐。私人豆腐坊都不讓開了,縣裏就把梁大客氣的豆腐坊改製成了國營豆腐坊。梁大客氣是大工匠,青草成了二工匠。
人融物,物融人,梁大客氣能把豆腐做得這麼好,成了絕活,小小縣,家家也都把能吃上梁大客氣做的豆腐堪稱幸事。梁大客氣能把一粒黃豆通融成豆腐這麼好,也能把人與人的關係通融得很好。他為了中庸之道,不惹事,不挑事,能在矛盾中撮合事兒。明明是張家長,李家短,隻要找到他,他也要把這長和短想辦法從表麵上弄成一般齊,讓兩家都挑不出毛病,都滿意,又都有不滿意之處。
青草去醫院送豆腐回來,一進豆腐坊車間就神情緊張地向梁大客氣報告說:“爹,十有八九是許家福那渾小子給俊俊姐打住院了,我猜,可能是因為新婚夜去假墳的事情。”梁大客氣一聽,腦子裏咕嚕了一下說:“搞不準不要亂說。”心裏琢磨,要是這樣的話,他們來請,可就難撮合過去了。青草說:“我知道怎麼說,已經給杜家報完信兒了。”梁大客氣埋怨說:“這信兒不該是你報的,自然有人報。”這一點,青草不像是梁大客氣的閨女,和誰有真心,誰有難事兒就為誰著急。爺倆常常為處世哲學不同鬧得不可開交。青草說完還想去醫院問個究竟,也順便幫著照顧俊俊,被梁大客氣硬給攔住了。
爺倆正在唧唧,那菊花就來豆腐坊找梁大客氣。恰好,豆腐坊的夥計們也都不在,青草把梁大客氣拽到一邊悄悄地說:“爹,這回,你不準和稀泥,不準偏心眼子向著許家。”梁大客氣不耐煩地說:“我都知道咋回事兒了,你爹不存在偏誰不偏誰的問題。爹可告訴你呀,沒事兒你別挑事兒。”
梁大客氣一走,青草還要和會計交代一下賣豆腐的賬,心裏總琢磨著,俊俊一進門就挨打,往後日子可怎麼過?她開始琢磨了,這女人嫁人可不能稀裏糊塗,俊俊姐這麼好的人,讓許家小白臉子一煽呼,就稀裏糊塗嫁他了。另外,她也已經察覺出杜二在追求她,從杜麗娘的話裏話外也能聽出想撮合,可老爹卻在裝糊塗!她生氣這個當爹的,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這麼中中庸庸。要是娘還在,發現這個苗頭,要是同意,早就幫自己拿主意了;要是不同意,早一句話給蹶出去老遠了。要說這事兒呢,自己也確實是沒主意,隻是感覺到杜二太像杜裁縫,小摳兒加土鱉,而大杜呢?別看能吃,真正是條漢子,在女人眼裏是座大山,是棵大樹……細品品,也不知怎麼的就對他的好感越來越多了。
青草從財務室一出來,杜二小步輕落,臉上露著討好的神色說:“青草姐,請你去我家幫幫廚,怎麼樣?”
“幫廚?”青草問。
“對呀,”杜二說,“今天是我俊俊姐回門的日子,我娘說給了你一斤豆腐票和錢,讓你幫著留塊豆腐……”
“是,”青草急忙接話說,“我知道了,今天是俊俊姐回門子的日子,讓我去給杜嬸打個下手,可是……”
杜二說:“可是什麼?我娘就希望你去。”
“哎呀,”青草心直口快地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俊俊姐讓許家福打了,都住院了。你從哪來?”
“我從班上來呀,和我爹上班的時候,我娘就這麼囑咐的。”杜二說,“怎麼?我俊俊姐讓許家福打了?住院了?你怎麼知道的?”
青草說:“我上醫院送豆腐看見的……”
杜二轉身就走,青草喊了聲“等等”,便和他一起朝醫院走去。上了中心街剛拐向去醫院的一條馬路,就見那菊花輕輕攙著俊俊,杜麗娘在俊俊另一側。兩人急忙迎上去,搶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那菊花搶先說了編的謊,俊俊點了點頭,兩人便不再問了。杜二覺得新婚的大喜日子攤上這種事兒有些懊喪,也就隨便問了一句,俊俊也點頭了,便不再想別的了。青草心裏卻有想法兒,天下巧事很多,這麼巧的事兒怎麼讓俊俊姐攤上了?既然攤上這事兒,許家福就該陪著。這不是拿進門的媳婦不當回事兒嗎?再說,當初許家福那麼死皮賴臉地追俊俊姐,怎麼會這樣呢?要真是瓦片掉下來砸的,許家又請了我老爹去幹什麼呢?
青草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開了。
杜裁縫一回到家裏,大杜正在摘菜,扔下手裏的活兒,把俊俊住院的事情一一告知,特別是梁大客氣又被請到許家去。爺倆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揣測,杜麗娘就攙著俊俊進了院,那菊花轉身告別就要走,杜麗娘和俊俊都挽留在這裏吃完飯再走,那菊花說:“家裏還有兩張嘴等著呢。”杜裁縫和大杜也都客氣地說了些挽留的話,那菊花還是走了。其實,她想在這裏,一旦露餡了好想法圓場,但又不能在,人家閨女回門,女婿不在,親家母卻在這裏吃喝,不成體統呀。
大杜已經開始懷疑了,帶著氣迎上去急咧咧地問:“俊俊,你說實話,真是掉下的瓦砸的,還是許家福那小子打的?”
“是掉下瓦砸的!”俊俊笑笑說,“這有什麼可撒謊的,不是都和你們說明白了嗎?你這個人,怎麼變得這麼多心呢,過去不這樣呀。”
“我覺得不對,那天晚上從假墳走的時候,許家福那小子對你就不像個樣兒!”大杜憤憤地說,“當著我們的麵就急皮酸臉的,回去還能好了?”他喘著粗氣,堵在門口發狠地說:“俊俊,你已經是嫁出去的人了,兩口子為了過日子,鬧點兒小唧唧,哪怕是他罵你幾句,我當哥哥的不會說啥,他要是長了爪子敢打你,那是欺負咱杜家沒人了,我不把他打出稀屎來,我就不姓杜!”
俊俊滿肚子委屈不能說,也不想說,隻想瞞過去,先求個太平,日後再和許家福計較。事情發生初始,她就是這個主意,加上那菊花苦口婆心地求告,就更不想惹麻煩了,嫁都嫁了,還得過呀。她料不到大杜哥幾年沒見,脾氣更暴躁了,瞧他這架勢,要是說出真情,說不定會出人命呢。心裏暗想,等這事風平浪靜了,就是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兒,也勸他少管,自己已經是出門子的人了,會處理好這些事情的。
“大兒子,”杜麗娘不讓了,“你要幹什麼,四麵八方的我都聽了,你妹妹的話你也不信呀?別給我犯虎勁兒!”
門還敞著,梁大客氣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大杜在吼,快步進了大門。
杜麗娘覺著有了說服大杜的理由:“這不,你客氣大叔也可以作證。咱們不好去,他到許家去都看了,也和我說了。”
“是,”梁大客氣說,“那片瓦還在俊俊房屋門口碎著,我說大杜呀,沒事兒千萬別找事兒了,聽客氣大叔一句勸吧。”
“客氣大叔,你是長輩,我是晚輩,可能我說這話不太客氣,你也聽我一句話吧。”大杜眼珠子瞪得溜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又活一口氣,不能讓人家騎在咱脖子上拉屎呀。沒事兒是不該找事兒,有事兒也不能怕去說道說道……”
青草一旁聽著直點頭,直咂嘴,她從內心裏佩服大杜這一點兒,真是個爺們呀!
杜裁縫接話說:“瞧你這爺倆,好了,好了,有話咱們屋裏說吧。”
他們剛坐下,杜麗娘和青草到廚房忙活去了。大杜懷疑的話題剛要開始,高大夫難為情地來了。杜裁縫問:“高大夫,你是不是因為俊俊回來了不放心呀?”
“不是,不是,”高醫生說,“不是,俊俊的傷不要緊,是硬傷,隻要控製住傷口不感染,很快就會好的……”
“高大夫,你出息了,當大夫了,”大杜玩笑地說,“你記得不,小時候,你在省城念書,一回來就領著我在小河溝裏光屁股抓魚呢。”
“記得,記得,”高大夫說,“要不,我怎麼來你家打聽點事兒呢?你可是小小縣赫赫有名的人物呀。”
俊俊在屋裏躺著,聽見高大夫來了,急忙出來打招呼。高大夫說:“俊俊同誌,找上門來了,真不好意思。”
“高大夫,沒事兒,你盡管說,”俊俊已經猜出了大半,問高大夫,“你是不是為了起全國糧票的事兒?”
高大夫說:“是。”
“我這幾天休息,”俊俊說,“秦主任替我呢,你去找他就行了。”
高大夫說:“我去了,秦主任說我去北京,現在所裏沒有全國糧票。”
“省裏有文件。”俊俊解釋說,“我們小小縣是還沒配額全國糧票,原來說很快就到,到現在也沒到,和別的縣串換了一點,給領導備著急用的。你去北京開會,也很重要,要是所長不同意,可以讓縣裏開張介紹信,拿著咱省的地方糧票到北京糧食管理所去兌換。”
高大夫說:“秦主任也說了,說是起全國糧票還要扣豆油,地方糧票裏沒有,不知道怎麼個算法。我就是來找你問問。”
俊俊回答說:“糧票剛剛發到,還有不少細節問題正在理順,那就得給人家開油票……”
“高大夫去北京開個三天五天的會議,一個月定量的糧票才扣半斤,要是起個三五斤怎麼開油票呀,不夠麻煩的!”大杜截話說,“俊俊,你別說了,我從北京帶回來二百多斤全國糧票呢。高大夫去北京不就三天會嘛,火車上吃飯又不要糧票。俊俊,你去讓娘拿五斤糧票,給高大夫先用著。”
杜麗娘拿來一張糧票,杜裁縫雖然心揪得難受,但也很無奈地說:“嗬,你看,俊俊娘不識字,還真拿一張五市斤的。”
除了家裏人外,梁大客氣、青草、高大夫也都隻是聽說,還沒見過全國糧票是什麼樣呢。他們傳看著,這張小小的長方形全國糧票,有小半個手指頭寬,多半個手指頭長,采用線條裝飾圖案,上邊有齒輪孔,圍繞‘伍市斤’三個字,右邊是一座水力發電站,周圍有些色彩多樣的小小圖案,小端中間有一個方印,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糧食部印製”。比人民幣小,而且精巧美觀。
“在我們四萬萬人口這個大國家裏,發明使用這糧票的人真是了不起,”高大夫反複看著糧票說,“過去鬧災荒挨餓的時候,你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以後再有那歲月,這就是天,這就是地呀。”
梁大客氣笑著說:“這就是吃飯的護照呀。”
“有人說,”俊俊插話,“這是生命票呢。”
“好,”大杜聽了這話說,“你們說得都好,等我再去北京和首長說說,他聽了一定很高興,你們不知道吧?這全國糧票就是我首長他們印製的。”他說這話帶著一種無比的自豪與驕傲。
“牛,牛啊,”高大夫說,“大杜,你有這麼個首長太牛了。”然後站起來說:“這糧票借給我,什麼時候能從糧本上起到全國糧票我就還,起不到呢,就還全省的。”
杜裁縫和杜二瞧著這就揣進別人兜裏的糧票,心都在怦怦直跳,幾乎都想說是不是打個借條,在這麼多人麵前又支支吾吾難以啟齒,大杜搶先說:“高大夫,你就拿去用吧。什麼還不還的。”
“那怎麼能不還呢,這就謝謝了,”高大夫邊要走邊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這回我就可以無憂無慮地進北京了,我還想,實在沒辦法就蒸幹糧帶著呢。”
大家又議論了些這個話題,大杜、俊俊都搶話挽留高大夫吃完飯再走,杜裁縫和杜二也假惺惺挽留,高大夫連忙說著“不了,不了”,走出了大院門。大杜突然跑出去追上高大夫,非常認真地問:“高大夫,你說實話,我妹妹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弄的?”
“我又沒看見是怎麼弄的,”高大夫說,“你妹妹自己說的,是房簷上掉下片瓦砸的嘛。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杜裁縫等人也都走到門口,看大杜要幹什麼時,大杜正無言以對,隻好說:“沒什麼,我就隨便問問。”
高大夫笑笑說:“大杜呀,陰差陽錯,妹妹嫁人了,嫁了就嫁了吧,小小縣的好姑娘不止俊俊一個。你的故事已經傳遍全縣了,據我了解,我們醫院那些護士和醫生眼光高得不得了,可都在打你的主意呢。要是信著我的話,我當當紅娘怎麼樣?”杜麗娘聽到話頭剛要湊上來,大杜連忙謝絕,高大夫有點兒尷尬,忙改了話題:“喂,大杜,對了,我還沒好意思問你,聽說你吃雙份口糧了?真牛!”
“行了,行了,”大杜緩和的口氣,“閑話少說,不送了。”
大杜回到門口,杜二問:“大哥,你是不是讓高大夫打借條他不打呀?”
“什麼條條條的,”大杜不耐煩地說,“你就知道打條!怎麼和咱爹一樣,小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