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北方秋末的黃昏,涼颼颼的風裏裹進了淡淡的寒氣,還並不覺得怎麼冷。

大杜一下火車,簡直愣住了,車站派出所所長王福根和一名幹警,還有縣長,民政局長,縣武裝部長一起迎了上來。王福根成了先知,給大家相互介紹,因為,這些官員們也都不很熟悉大杜。縣長鄧華握著大杜的手說:“大杜同誌,接到上級指示,我們才知道小小縣出了你這麼個大英雄。我們真是太閉塞,也太官僚了,請多多體諒。”大杜隻是憨笑說:“沒啥,沒啥。”其他人隨著握手,你一言我一語說了些敬佩和恭維的話,最後鄧華對大杜說:“那就走吧,我是準備請你吃飯的,你父母說什麼也不讓,急著讓你回家,說家裏準備了,也讓我們去,我們就不去了。你先回家休息,明天是星期天,安排工作的事情,就星期一上班再說。”他話音一落,大夥兒簇擁著大杜一起出了站台,更讓大杜吃驚的是鑼鼓喧天,夾道歡迎的小學生揮舞著鮮花呼喊著“向上甘嶺戰鬥英雄杜誌田學習、致敬”的口號,迎麵兩根旗杆的大幅標語上寫著“熱烈歡迎上甘嶺戰鬥英雄杜誌田榮轉回家鄉”。旁邊還有一輛吉普車,大杜心潮澎湃,瞅得直發懵,簡直不知怎麼好了,隻是咧嘴笑,讓上車就上車。車要開了,王福根握著他的手說:“大杜同誌,有時間到我們派出所坐坐,給我們員工做做報告,我就不送了。”大杜想起被他軟禁的那一段小事說:“噢噢,這回呀,可不是要禁閉我的時候了,你排不上號了。”王福根笑笑說:“英雄嘛,別耿耿於懷,我也是受首長之托嘛。”

吉普車緩緩開動了,鄧華問大杜這王福根是什麼意思,大杜連連說:“沒什麼,沒什麼。”

鄧華等把大杜送到門口,民政局的人早有上大杜家報信兒了,一家三口都在門口等著呢,一接到他要回來的通知,雖然不知道什麼細緣故,肯定是大杜在北京受到首長的大款待了,都高興得不得了。杜裁縫拽著鄧華的手,一個勁兒讓他到屋裏坐坐,很實在地說:“縣長,到我家門了,怎麼也得端端我的水杯呀,歡迎和我們全家一起吃頓飯。”都覺得真是人逢喜事兒精神爽,一點兒也不土鱉了。鄧華說:“杜師傅,算了吧,大夥兒都忙,以後找機會,今天就不在你這兒吃了。”他還是挽留,說隨便吃點兒。鄧華等還是推辭了。

梁大客氣和青草姑娘下班晚了,路過家門口,這些官員們有認識他的,他湊上就客客氣氣點頭躬腰地問這個吃了嗎,那個吃了嗎,凡被問者又反問他“你吃了嗎”,都覺得有些俗氣,可又都這麼問。

論說,這是個飯口,倒是個見麵的問話,不是飯口時,不少人也喜歡這麼你問我,我問你。有人考證過為什麼一見麵就這麼相問,說是因為多少年來,中國人都是在為吃飽肚子而拚命,問問吃了嗎,隻要回答說吃了,便讓人知道,你家日子還過得去。

交錯的互問聲中,鄧華等走了。

過度興奮讓杜裁縫大方起來。他知道梁大客氣父女剛下班回來沒有吃飯,硬拽著進家隨便吃一口。兩家人進了院,梁大客氣讓青草去幫廚,杜麗娘直說不忙,也要聽兒子說說去北京見官家的事情,當然主要是想聽聽官家對俊俊出嫁這官司怎麼判的。杜裁縫說:“大兒子說起話來會很長很長,別讓大夥兒都餓著肚子呀,那我們就搬椅子茶桌,在灶房門口嘮嗑兒,你和青草邊做飯邊聽。”在座的都說這個辦法好,杜二尤為積極,叮咣兩下就收拾好了。

關於和俊俊婚事,連首長也這麼說,大杜仔細一思量,沒有更多理由怪俊俊,確實也怪不著人家許家,便隻字不提,說起了關於糧食統購統銷的事兒。他一講完,梁大客氣嘻嘻笑著說:“好,這麼一聽,我心裏更透徹了。”杜裁縫兩口子也隨和說,看來還是毛主席好,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

大杜從背篼裏掏出兩杆小秤說:“娘,這杆給你。”然後又遞給青草一杆。

杜麗娘接過秤笑笑說:“大兒子,你可真有心思。這是讓我做飯不用碗量了。”

“我家用不著這麼囉唆,就爺倆,好說。”青草也說,“不過,說明還惦記著我家,有這個情分。”

“娘,青草,”大杜說,“林部長安排車把我送到火車站,站前一家商店擺著攤子賣這秤,很便宜。我一問,是糧食部管的下麵一家商店做的買賣,一毛錢買兩杆,都搶著買,賣秤的人說連本錢都不夠呢,國家倒貼了,這叫‘過日子秤’,用它稱米下鍋,算計著過日子……”

“哎呀,買了倒挺好,說明我大兒子和這統購統銷不較勁兒了。大兒子,你走時我還尋思,你要和這個較起勁兒來,那驢脾氣,我們可說不明白。”杜麗娘說,“不過,我和你客氣大叔。還有青草,心裏就有一杆過日子的秤,吃不冒。”

大杜笑笑說:“娘,當時我也知道,你們用不用都行,娘用碗量著米下鍋也挺有準的。可是,我聽林部長那麼一說,我就覺得這過日子秤挺有意思,不知不覺就買了一杆,剛要走,又一想還有客氣大叔呢,就又買了一杆。對了,賣秤的還說一些飯店裏,顧客也老是瞧著饅頭不夠秤,往桌上一放,平了不少是是非非。”他把杜麗娘手裏的秤接過來指著說:“這玩意兒呀,對咱們兩家可能用處不大,聽賣秤的人講了個故事,覺得用處就大了,有好幾家,他們都有好幾個孩子,一吃饅頭、窩窩頭時,哥哥說弟弟的大了,弟弟說哥哥的大了,有四五個孩子更是這樣,打打哭哭,弄得大人沒辦法,有了這種小秤,他們家家就好了,不吵不鬧了,和氣了。所以,這秤還叫‘公平秤’。”

“孩子多的是有這個問題,孩子們,這挨餓的年頭,不能怪他們。這小公平秤是挺有用。”杜裁縫接過秤看了看說,“我大兒子從去北京走的那一天,我一算計著到北京了,心裏就敲小鼓,那驢脾氣,再和領導幹起來。可怎麼好呢?嗬!沒我想的那樣,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大杜開玩笑說:“客氣大叔,這杆小稱可不像你那麼客氣,丁是丁,卯是卯。那定盤星說一不二呀。”

“好啊,大兒子說得好。這年頭,甚至往後,不管公家還是自家,不怕多不怕少,就怕不公平。”梁大客氣笑了,也拿過青草手裏的秤打量一下說,“等農業大發展了,不用糧本、糧票了,咱這秤就是文物了,老古董了。”

大杜講到林部長帶他去醫院的事情。杜麗娘忍不住問:“不對,病,能吃就是胃口大,怎麼叫病呢?不是病,好好的人怎麼說病呢!”

“娘,是病,”大杜不理解當娘的意思,解釋說,“那麼有名的大夫還能說錯……”

杜麗娘從廚房探出頭直擠眼,大杜毫無理會,說的更具體了:“大夫說叫胃亢進病,對身體沒啥大損害,就是說吃進去的多,吸收到一定程度,就當廢物拉出去了。”

“這麼說——”杜裁縫高興地說了句俏皮話,“我大兒子,你這不成了造糞機器了嗎?看來,你小的時候,爹說你沒出息是怪罪你了,還讓你一賭氣去當了兵,爹不用給你賠不是吧?不過,爹這脾氣你該知道。”

“大兒子,要是就像大夫說的那樣,對外人也不準這麼說,”杜麗娘瞧著梁大客氣說,“他客氣大叔,還有孩子他爹,你們當外人都不準說我大兒子是什麼胃亢進的病,都不準這麼說。”

“噢,哈哈哈……”梁大客氣笑笑說,“老嫂子,我知道你心裏想的啥。”

杜麗娘端著炒好的菜問:“想的啥?”

“嘿,”梁大客氣俏皮地說,“怕說出去你大兒子不好找媳婦吧?”

“娘,”大杜說,“大夫說了,我這病能治!”他一口氣說了大夫的囑咐,還從兜裏掏出藥給大家看,又講了大夫開診斷書,林部長讓秘書打電話安排讓他吃雙份口糧和回縣裏安排工作的事,又講了糧食部機關幹部為他捐助糧票的事情,在場人都激動不已。

“娘,”杜二聽得更興奮,衝著廚房裏說,“大哥如今是鳥槍換炮了,找對象不愁。青草妹子你說呢?”

青草抿抿嘴,隻是抿嘴不搭腔。大杜借梯上高說:“娘,二弟說對了,現在就能娶一個,走了一個俊俊,你要說娶幾個,你兒子立馬就給你領幾個來!”

“瞧你美的,你是皇帝呀,還想妻妾成群怎麼的。”杜麗娘從心裏高興,“到時候你給娘領回來一個來,咱祖宗墳上就是燒高香了。嘿,為了你找媳婦的事情,沒把你娘愁死。”

“娘,那你就等著吧,像娘說的不能要那麼多,但讓她們在門口排號,娘去幫我挑!”大杜這一通開懷把在場的都說笑了。他還要說些俏皮話,杜麗娘和青草都說飯已經好了,就直接端了上來。

大杜轉了話題問:“娘,俊俊怎麼樣?”

“挺好的,”杜麗娘說,“可能就是新到許家不大習慣,前幾天回來了一趟。明天就是回娘家的日子了。大兒子,明天一早你就去趕集,買塊肉,再買點菜。”然後對梁大客氣和青草說:“你爺倆明天可都早點過來呀,他客氣大叔是男版的紅娘,又是說和家,咱可說好了。”

青草在一旁婉言謝絕:“大嬸,不來了,千萬別準備我們的份兒。姑娘回門子,姑爺子也回來,晚上還要回去,我們給你騰出點空兒,讓俊俊姐和你多說說悄悄話。”

“瞧你說的,”杜麗娘夾一筷子菜放在青草碗裏說,“青草姑娘就是乖,趕明天,大娘要和你說說悄悄話呢,來,一定來,吃菜,吃呀,咋不吃菜?”

杜二幹脆把菜盤子挪到了青草跟前:“吃,我娘讓你吃你就吃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青草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梁大客氣見青草有了羞色,忙解圍說:“姑娘,別不好意思,你俊俊姐出門子了,你大娘就把你當親閨女呢。”

杜麗娘忙接茬兒說:“是的,是的。”

兩家人吃完飯,又喝了一會兒茶水,梁大客氣說:“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休息了。”起來要走,杜麗娘說:“他客氣大叔,大兒子給你買的過日子秤,還叫什麼公平秤。”梁大客氣笑笑說:“噢,差點忘了。不過,我家用也行,不用也行,就幹幹巴巴爺倆。不用,我也得拿著,這是大杜的一片心意。”

杜麗娘說:“瞧你說的,現在用不著,日後還用不著呀,等青草姑娘嫁出門了,給你生上幾個外孫子,外孫女……”

青草不好意思了:“大娘,說什麼呢,那我不成了生孩子機器嗎……”

杜家人說說笑笑,把客氣大叔父女倆送走了,轉身剛一進屋,大杜問:“娘,二弟是不是和青草搞上對象了?”

“沒有,都隱隱約約有那麼點兒意思,沒定準兒。”杜麗娘把大杜拽到一邊問,“你客氣大叔爺倆在的時候,我不好問,你和俊俊的事情和首長說了沒有?”

大杜照實說了林部長的一些話:“……娘,我也想通了,這回事兒就這麼的了,咱們都勸俊俊在那邊好好過日子,好好工作。”

“是呀,娘也這麼想,”杜麗娘說,“許家也是在官場有地位的人家,也是會來事兒的人家。你說,土改那陣子,政府劃成分的時候,照說他許家要是比照農村不劃成地主,也得劃個富農,人家硬是劃個富裕中農,這樣就不是敵對成分了。”

杜裁縫從廁所出來聽見這話說:“還不是許金倉,捐糧救國,這一件事情就抹掉了不少黑。我就覺得這家人處事和一般人家兩個路子。反正新社會了,和咱也沒啥大關係,就是過日子唄。他們敬咱一尺,咱就敬人家一丈,他們要牛哄哄的,咱也不上趕著。”

“爹說得對!爹、娘,我的婚事你們就不用操心了,俊俊的事情也別上火了。”大杜說得很誠懇,“我認了。我看青草姑娘不錯,也是你們看著長大的,和我二弟挺合適,這家人也好,不招災,不惹禍的,青草姑娘那麼穩當。你們快點出出頭呀,咱家該有個人了,進門好幫幫你。”

“娘也是這麼想的,”杜麗娘見杜二進屋去了,趕忙說,“這不,你爹也在這兒,那個時候,客氣大叔不同意你和青草,這回差不多了。不過老大不找對象,老二先找上了,讓人家外頭好說不好聽啊,估摸這陣子再提這門親事兒不像那時候了。我看,他客氣大叔對你也另眼看待了。”

“別的,”大杜忙說,“娘,我看老二已經有那個意思了,你可別亂點鴛鴦譜了。剛一回來,好多事情把我腦子裏都攪成一鍋漿糊了,你先讓我清靜清靜。我找對象,肯定不愁。”他一下子想起了小芹,可是又覺得不可能。

“也是,”杜裁縫說,“孩子的事情,順其自然吧,別操心操大了勁兒。這個耽誤了,別再耽誤了那一個。”

杜麗娘對這話不服,老兩口唧唧幾句,就都回自己屋睡覺去了。

這是大杜睡得最香甜的一宿。他自從被朝鮮的阿媽妮救護,一直到隨閱兵部隊回到小小縣,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經常是翻來覆去,迷迷糊糊,好夢、噩夢伴他度過了近兩個春秋。要不是娘窗下的花公雞啼叫個不停,他還在酣睡。這一覺醒來,就像從仙境過海一樣飄忽而來,五髒六腑都那麼靜潤、清新。他聽到了廚房裏秤砣和秤盤碰撞的聲音,便一骨碌翻身下了地,穿好衣服推門走去。老娘正用秤稱大子呢,他湊過去笑嗬嗬地說:“娘,你真用這秤過日子了。”

“那還怎麼的,”杜麗娘說,“大兒子,這杆過日子的秤太好了。以前的日子,娘用那個碗量沒有大準呀,這一碗大子和一碗玉米麵、白麵都不一般沉,娘買來以後就得用碗先量一遍,看看一共多少碗,然後再按頓分著下鍋,這回,有你給娘買的這過日子秤可好多了。”

“娘——”大杜問,“家家都這麼算計著吃嗎?”

“當然了,恐怕不算計著吃的也就少數,像許家呀,人家過去是做糧食買賣的,估計有點子陳貨,不過,不會長。”杜麗娘說,“這是按定量來的,就得算計著按量下鍋呀。”她說著,有一種很坦然的感覺:“這統購統銷呀,就像家裏有了一條涓涓不斷的小溪流水,流量不大天天有呀。不像過去過日子,老天爺可沒準兒,今年飽了,還惦記著明年收成怎麼樣。”

大杜高興地說:“娘,你說的話真到位。”

“娘光說得到位不行,老天不到位,打糧食不到位就愁死人了,你爹也這麼說,”杜麗娘說,“解放前那些年,有錢倒是能買到糧食,可是那個操心呀,今天貴,明天賤。那小日本子,還有糧匪又搶又奪,糧食市場平安日子沒多少,許家老爺子要不是滿腦袋瓜子裏是糧食鬼心眼子,也不行。現在呢,解放了,共產黨領導了,全國人民是一家,東方受災西方豐收,有他們吃的,就有咱們吃的,這社會真好。”

“娘看事看得真透,說得真實在。許家老爺子再滿腦袋瓜裏埋下糧食鬼心眼子,有了這全國一盤棋的糧食統購統銷,也沒法子鬼嘍。”大杜興衝衝地說,“現在好了,日子太平了,糧食也太平了。林部長說了,別看多少年的帝王將相都解決不了全國人都有飯吃的日子,共產黨給老百姓發購糧本,用糧票就是為了將來要消滅糧本,靠的就是要大辦農業。”

杜麗娘一手拿個瓢,一手拎著秤,忘了去舀大渣子,隻想和兒子多說幾句,昨晚高興得幾乎一宿沒睡著呢,臉上的皺紋高興地都綻開了:“昨天你一說,我就覺得國家這個政策好,有了好政策了,大兒子,就得趕快找個好對象。”杜麗娘高興地說。

“娘,你看你,我不是都說了嘛,”大杜說,“快稱糧做飯吧,光說話了,我來幫你生火。”

大杜去院子牆角下抱來了柈子,見老娘又在用秤稱大渣子,邊點火邊問:“娘,咱家這究竟是怎麼定量的呀?”

“你爹和你二弟屬於輕工種,定量都是每月36斤,我是家務每月28斤,這就正好是100斤。”杜麗娘掰著手指頭說,“每天三斤三兩米下鍋。”

大杜說,“俊俊的份兒呢?”

“哎呀,”杜麗娘說,“許家這家人呀,這是咱娘倆這麼說,說大方就大方,說小氣就小氣,人家說登記那天起就是許家的人了,就把糧食關係和戶口都遷到許家去了。”

大杜想說什麼,沒等開口,杜麗娘怕一說這個又引起大兒子的傷心事,忙說:“這三斤三兩呀,我是安排早上一斤,中午一斤半,晚上八兩。你說說看,這日子也就是像你說的吃個六分飽,一斤米下鍋沒多少東西!有時候,娘煮了粥,你爹嫌放的菜少,咱家喝的粥裏呀,菜比糧食多。”

“娘,這回,我一個人就是兩個人的份兒了,”大杜說,“往後可不用你們省給我吃了,也不用像過去偷偷摸摸塞給我吃了。”

杜麗娘笑了:“我還不知道你,要是吃八九分飽,得三份定量呀。這樣,你也就吃個六分飽,不管怎麼樣,和我們一樣了,娘整天提溜著的心就放下了。”

大杜笑笑,在知情的老娘麵前不能說什麼了。停了停說:“娘,你說得太好了,你們六分飽,我也六分飽,這不就公平了嗎?再說,我爹和二弟,還有我,三個人都掙工資,咱可以添補著多買些菜,土豆子也能當飯。”

“哎呀,大兒子,別覺得就你精明,”杜麗娘說,“土豆子、地瓜現在都是憑票供應的。買四斤土豆子或四斤地瓜,就頂買一斤糧食的定量。”

大杜歎口氣說:“娘,你看,這缺糧缺的,把人都搞到這個份兒上了,麵瓜頂不頂糧份兒呀?”

“不,不頂。”杜麗娘說,“還是你這餓肚子想得全,現在麵瓜就下來了,抽空和你二弟買它一車回來,日子太平了,你的苦和罪沒少遭,娘以後不能再難為你的肚子了,以後一天三頓,除了你的兩份兒外,你再多吃些土豆,比吃菜肚子裏舒服。”

“娘,那可不行,”大杜連忙說,“我倒不是怕爹和二弟攀我,要是傳出去了,不光二弟找對象是個結子,我也成問題呀。當年,客氣大叔不就是因為這個,你想讓我娶青草他不表態嗎?好在他也不知道我肚子的底兒,你還得考慮二弟,他已經對青草有那個意思了,給他們加加油,燒燒火,快點兒熱乎氣來。”

“呦呦……你瞧呀,”杜麗娘笑著揭開鍋,用勺子攪了攪直翻水花的大渣子,笑笑說,“我兒子是個粗拉人,讓這大災大難搞的呀,長心眼兒了。”

杜裁縫洗漱時就聽見廚房裏有說話聲,趕過來接話說:“再不長心眼兒,就是缺心眼了。”

“你這個人呀,”杜麗娘扣好鍋蓋說,“怎麼話一道你嘴裏就不好聽了呢?”

“娘,”杜二趕過來說,“大哥,你還不知道,咱爹說話就那樣,千萬可別往心裏去,也別記仇呀。”

“二弟,”大杜笑笑說,“哪有兒子跟爹記仇的,往後,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硬去朝鮮當了誌願軍,那隻能說是賭氣,不光是和爹,還和我的肚子,臨出家門口的時候,我還拍著肚子自己問自己:你咋這麼能吃呀?不能說是記仇。”

“嘿,”杜裁縫說,“不是記仇,就是賭氣,大兒子,你這賭氣勁兒可也夠人喝一壺的。你可不知道,你這賭氣一走,我和你娘心裏是啥滋味兒,我倆整宿整宿坐著不睡覺,聽說你光榮了,你娘都昏過去了。”

“我還真不知道,爹,兒子不孝,給你賠不是了。”大杜說,“爹,男人嘛,男子漢大丈夫嘛,要是像小媳婦聽婆婆話似的,你兒子還能有今天嗎?”

“是是是,”杜裁縫說,“這回,算你賭對了。回來了,再賭氣時,老子可得和你掰扯掰扯了,你爹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不少呢。”

“瞧你爺倆,像公堂上論理兒似的,”杜麗娘說,“老二,飯好了,放桌子。”

老二邊給大家盛大渣粥邊說:“大哥,以後你別起來幫廚了,這應該是我的事兒。”

“嘿,”大杜說,“你小子還挺有自知之明,你以為我是幫廚啊,我是和娘說說話。我告訴你,青草沒娶進門之前,這活兒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