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俊過慣了和諧、親昵、勤儉但很舒服,又有親情、有牽掛、有相互體貼的那種家庭生活。一下子到了許家這樣的環境,極度不適應。大家都覺得許家神秘而不可高攀,一進許家門,發現許良囤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高雅,許金倉並不像想象的那樣尊貴,許家福也並不像追求她時那樣親善,新婚之夜成了傷情之夜。起初,許家福能答應陪她去假墳一趟,她從心裏感激這個能體諒自己的新婚之夫,可那一擁抱便惹翻了他。在擁抱上去的刹那,可以說,她並沒有那種大杜是自己未婚夫的意念,因為腦子裏已經有嫁給了許家福的情愫。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悲是喜的一種衝動。
俊俊走出家門,幻想著身後不是婆婆就是許家福會跟著她,甚至會急追上來把她叫回去,便徑直朝糧食管理所走去,快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看,並不見有人跟來,要是真來拽她,她也就回去了。這種出走,說不清是鬱悶,還是不滿引起的衝動……她很愛這份工作,確實不能進去,隻是怕見到所長和同事們問起來自己無話回答,轉身朝孩兒樹走去。
這時候,越不想見熟人,越是偏偏能遇上,俊俊剛要拐進西大街路口,一聲脆鞭子響,梁大客氣趕著車閃了出來,還哼著小曲兒。自打許家婚禮結束後,他就樂滋滋的,覺得最棘手、最容易傷著一頭的事兒處理得兩頭都對他說不出啥了,想想有人背後都叫他鬼商,自己也覺得比起許良囤、杜裁縫來不奸、不土,是鬼一些,多半輩子以來,嘻嘻哈哈,和和氣氣為人幫忙,隻落好,不落埋怨,就是他的快事。
“呦——”梁大客氣收起正要甩的鞭子,客客氣氣地問,“俊俊,吃了嗎?”
“客氣大叔,吃了。”俊俊也笑笑反問,“你吃了嗎?”
“吃了,吃了,”梁大客氣拽住車繩問,“今天才新婚頭一天呀,你就回娘家,怎麼還是自個兒?”
俊俊笑笑說:“我回娘家拿點兒用得著的東西。你這是拉的啥?”
梁大客氣心裏納悶兒,也不好再問,客客氣氣地說:“去糧庫給豆腐坊拉點黃豆。俊俊,你到了許家可幫著操持點兒,別人家都拿著豆腐票比糧票還金貴,他許家可不是,上個月你婆婆拿五斤豆腐票來買豆腐,我一看,都過期了,問我能不能照顧照顧,我說這哪行呀,你在糧食管理所知道,這豆子做豆腐,斤是斤,兩是兩,沒啥大出入,早就結賬了,你猜怎麼著?”
俊俊說:“怎麼著?”
“你爺公為這事兒和我賭氣,拿著二斤豆子來換豆腐,你猜你爺公說啥?”不等俊俊猜就說,“他指著一小花盆黃豆陰陽怪氣地問我,大客氣,這豆子可是前年的,換豆腐過期不過期?”
俊俊笑笑說:“我爺公那是幹生氣,你渾身都是客氣細胞,還能氣著你呀。”
“是啊,我俊俊姑娘說得對,”梁大客氣說,“我樂嗬嗬地對他說,不但不過期,過兩年的老陳豆子不扣水分,一兩都不少給,話說回來,你太善行了,豆腐票一丟,豆子就給國家省下了,陳年豆子能多出豆腐,又讓豆腐坊得便宜了,這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進,把我的奸商大哥可算是改造好了。”
俊俊笑笑說:“客氣大叔,你說他是你奸商大哥,這不是氣我爺公嗎,他不生氣啊?”
“哈哈哈哈……”梁大客氣笑聲不大,但很得意,“俊俊,你爹,加上你爺公,我們這老哥仨呀,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這麼耍笑慣了,他不能不生氣,也不能真生氣,就是氣一小陣兒,一袋煙的功夫就好。”他轉了話題說:“你爺公家的人不知道缺糧吃餓肚子是啥滋味兒,這回你去了,拿著糧食珍惜點兒。”
俊俊笑笑說:“客氣大叔,知道了,你忙吧,我走了。”
梁大客氣一甩鞭子,馬車奔馳起來。
俊俊樂嗬進了家門,碰上杜裁縫和杜二正要去上班。不管俊俊怎麼說是想他們了,回來看看就回去,可他們誰都不相信,尤其是為娘的最能看出女兒的心思,她臉上的笑,是硬擠出來的。再說,家裏人都知道,俊俊是講理道的孩子,萬不得已不會新婚頭一天就自己回娘家。又一追問,俊俊還是撒謊說去糧管所應酬點兒業務偷偷回來看看爹娘。俊俊這一回來,不僅僅是杜麗娘著急,連杜裁縫和杜二也不上班了,說晚去一會兒,非讓俊俊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俊俊隻好一五一十地說了。杜麗娘聽了,一陣心酸,就差眼淚掉出來,強打精神勸慰說:“孩子,娘知道你感情上受委屈了,老俗話不是說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在你婆婆還有新腦筋,是個懂事理的人,往後有什麼事兒,你就多和她說,往她身邊靠。”俊俊怕老人難過,笑嗬嗬地說:“娘,沒事兒的,我在咱家當自由神慣了。乍到他許家,就覺得堵得慌,回來看看你們泄泄氣兒就好了。”杜二氣哼哼地說:“姐,你別覺得他許家怎麼的,什麼許老爺子過去是大買賣人,許金倉是國家幹部,不少人都說他是個陰陽臉,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是個投機分子,那個小白臉子你也不用在乎他,他家是軟的欺硬的怕,凡事咱講理兒,你就硬氣點兒。咱嫁給他家不是去當小丫鬟的,你和我大哥純清如水,這我知道,別看當二婚嫁,在他們手裏又沒什麼短處,你隻要做到理份兒上了,他們來不忌的,咱就和他們較勁兒,我就不信了,還能讓他們給整住了。有些話大哥不好說,有二弟我呢。”他說完一副要幹仗的架勢。杜裁縫說:“別這麼火藥味兒,姑娘說的這些,都是他家封建思想遺留下的陰魂。縣裏人都知道,許金倉娶了那菊花,能說服住許金倉。他家幾乎是一個人一個心眼兒了,眼下,都在反封建殘餘、反迷信,你娘說得對,俊俊靠著婆婆,不會怎麼為難的,終歸是小輩,是兒媳婦,孫媳婦的,在操持家務上,能幫婆婆出點力就出一點,過些日子,我準備請許家老爺子喝兩盅,把一些醜話說在前頭,不允許他來舊社會那一套。姑娘,沒問題的,你放心,有爹呢。”
這三個人的話,俊俊聽了都覺很溫暖,表示聽他們的話,會忍讓過這一關的。杜裁縫勸她快點回去,免得許家人挑理,然後就和杜二上班去了。
“姑娘——”杜麗娘心疼地瞧著俊俊說,“瞧你眼睛裏都有血絲了,沒睡好,也沒吃好吧?娘給你做飯吃了再走。”
俊俊急忙拽住她說:“娘,許家比咱家吃得好,人家不像咱家還用碗量著米下鍋,婆婆一早蒸的饅頭,又暄又白,我還能吃不飽呀?她說著笑了。”
“是,別看糧食統購統銷了,許家也有陳貨,你嫁到他家,起碼肚子不受罪。娘可知道你是死要麵子,天長日久可不許這樣,該吃吃,該喝喝。”杜麗娘說,“好吧,那娘就給煮碗薑湯水,快點回去。”俊俊怎麼也拉不住,隻好依了。
“娘,”俊俊點點頭幫著邊點爐子邊問,“大杜哥呢?”
杜麗娘在洗鮮薑,瞧瞧俊俊說:“他去北京參加國慶閱兵式,還要找他的首長,聯係轉業安排工作的事兒去了。”
“噢——”俊俊問,“他情緒還好吧?”
“還好,”杜麗娘說,“閨女,以後就別總惦著他了。他好賴是個男子漢,能吃能睡的。”
俊俊說:“大杜哥肯定對我有埋怨情緒的。”
“說沒有,那是假。”杜麗娘說,“起初他是有點兒。你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他自己也在琢磨,好多了,也理解你了。”
“娘,”俊俊說,“這樣就好,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為難,說句心裏話,當時客氣大叔把球踢到我這兒了,我真想提出還是跟大杜哥,可兩個難題讓我自己圓不了場,咱們全家用了許家的408斤糧票過了鬼門關,以後怎麼處理?定量月頂月還不夠吃,肯定還不起呀,要是那樣,街裏街坊的會說咱過河拆橋。還有呢,我在識字班也學婚姻法了,和人家登了記,法律上就是人家的媳婦了,離婚需要雙方麵同意才行,許家硬不離,咱也沒辦法,爹娘在小小縣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要是那樣,多少人會戳咱家脊梁骨呀,咱家還怎麼做人啊?娘,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