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福剛一提起要娶俊俊的時候,那菊花就從心裏同意,根據平時了解,又特意打聽,覺得俊俊是個好姑娘,娶到家也是個好媳婦。在識字班時隻覺得她漂亮、聰明,勤儉純樸而又善良,如班級學員所說,還特別會來事兒,所以,她才說服許金倉要同意俊俊提出的那些要求。她逢場作戲,又返回杜家,俊俊正要往外走,兩人碰了個麵,又和跟出來的杜麗娘寒暄了幾句,扶起俊俊的胳膊邊往家走邊說:“媳婦,我打心裏喜歡你,真希望給你當個好婆婆……”
俊俊笑笑說:“看出來了,回家我和俺娘也這麼說。”
“你能體會我的真情就行,”那菊花說,“我也不拿你當外人了,說句良心話,家福從小讓他爺爺慣壞了,不是人脾氣,好耍個小性子,可他人品和心眼是好的。你和你大杜哥的事情,你就多和他解釋解釋,別嗆著他來。”她說著側臉瞧瞧俊俊,見俊俊氣色好多了,心裏一下子平靜下來,接著說:“那是個順毛驢,你就要順毛抹擦好,你讓他跟你去假墳地,他不是也去了嘛。就是你和大杜擁抱了一下,他就接受不了了,還不是你和你大杜哥那種特殊情況,一般人都不好接受,我是理解你的,你就想法和他好好說說,讓他理解你,解開了這個疙瘩,就一切都好了。他還是挺喜歡你的。”
俊俊笑笑說:“謝謝娘。”
火車站房頂的大喇叭裏傳送著“社會主義好的”激情歌聲。糧食統購統銷,資本主義工商改造的大字塊標記,經過風吹雨淋,不少還都那麼完好。
“謝啥?還和我外道,”那菊花也笑了,“說近了,咱們是一家人了,說白了呢,咱倆都是外來進許家為人妻的。這個家呀,老爺子是有功勞的,所以我常讓著他,雖然是新社會了,他腦子裏確實有許多封建觀念,舊社會過來的商人嘛,自私又自利,還有家長製封建思想也比較嚴重,家福爸爸這個人呢,就是心好勝,大學讀書時就總想出人頭地,幹一番叱吒風雲的事業,政治感情很強,現在成了國家幹部,官不大,常架子哄哄地擺個小譜兒,你可能看出來了,尤其是在生人麵前,我沒少掰扯他。說這些,是讓你了解了解家裏這些人,當然這些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我覺得比剛解放時,他們已經變了不少。我呢,書沒少念,多數都就飯吃了,老爺子原來是不想讓你去糧管所工作的,想讓我去,讓你操持家務,咱家也不缺那仨瓜倆棗的,再說,老人不都是為了孩子嗎,你們好,我們才好,我就堅持沒去,讓你去。我都操持慣了,你要是一接手這些家務活兒,恐怕生疏,再讓他們挑三揀四的……”
這番話,讓俊俊從內心感動了,她主動地挽起了那菊花的胳膊,就像以前挽著杜麗娘一樣。那菊花自然高興,使勁挎了挎她,瞧著她說:“俊俊,咱女人一輩子不容易啊,咱倆一起把這個家撐好。為了他們爺們兒,也是為了咱們自己。”
“娘——”俊俊說,“你說得真好,話一到你嘴裏就招人聽。我明白。”
她說話有些咽噎,那確實是感動的。
秋風吹黃了許良囤窗旁的那棵老柞樹密密匝匝的葉子,這片片葉子神不知鬼不覺的,由葉尖上一薄層一薄層往下浸潤著黃色,待到第一層黃色浸潤到葉莖根兒時,地裏所有的大豆、玉米、高粱、穀子就熟到八九成了。那時,許良囤不用去地裏,也不用去農家,隻要看到許多黃葉開始自然脫落,便知道鄉村家家戶戶已經開鐮了,也就到了他大把大把撒票子搶收糧食的時候了,有不少老主戶,因為困難和他抬了錢,預定好價隻好給他。往年,這秋風落葉的季節,便是他最興奮,也是最得意的季節。如今,他坐在樹下抽著悶煙,抬頭瞧瞧一簇簇泛黃的即將浸潤到葉莖的景色,既傷感又躊躇滿誌。他自己也奇怪,多少人到了六十多這把年齡的時候,不管生意人還是官場人,就會悄悄隱身起來享受晚年,人活七十古來稀呀,可自己為什麼還這麼雄心勃勃,難道這就是那些嘴上該生瘡的家夥們說的“奸”嗎?
俊俊跟著那菊花進了家院,許良囤頭不抬,眼不睜,仍是低頭抽悶煙,俊俊走上兩步說:“爺爺,天涼了,您穿得太少了,披件外衣吧!”許良囤悶悶地點點頭,還是在抽煙。那菊花瞧著俊俊朝著許良囤的房間努了努嘴,俊俊明白了她的意思,進屋拿出了一件對襟洋布衫給他披到肩上。許良囤假裝咳嗽,又磕煙灰,沒有任何表示。
那菊花瞧著心裏樂了。
俊俊進了新房,許家福衣鞋不脫,被子蒙著頭,雙腳搭在炕沿外在憋氣。那菊花走後,許良囤又說了些什麼現在是新社會,提倡婦女解放,我當爺爺的理解,可總不能解放成不把男人放在眼裏的潑婦呀?總不能胡攪蠻纏呀?即使是個別情況,也不能嫁了男人,還惦著原來的男人呀?許家福越想越覺得爺爺的話對,原先是原先,現在進門了,是正兒八經的媳婦了。要是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是不行。
俊俊故意放大腳步聲,許家福裝沒聽見,動也不動,俊俊拍了他腳一下說:“裝什麼裝?”他還是不動聲色,俊俊說:“瞧你,腳把被子都弄髒了。”接著哈下腰去給他邊脫鞋邊說:“要睡就脫了,好好睡。”她手剛一搭邊,許家福發泄似的使勁一踹,罵道:“去你媽的,還好好睡,好好睡光炕呀,你讓我好好睡嗎?”
這猛勁一腳,踹到了俊俊的左腮上,她“噗咚”一聲仰跌在了地上,隻覺得頭暈眼花,比昨天可是重多了,她趕緊雙手緊緊捂著臉。許家福聽那“噗咚”一聲很響,急忙掀開被子坐起來,見俊俊捂著臉不動,“哼”了一聲說:“裝什麼裝?”那菊花故意在門口收拾什麼,聽聽小兩口怎麼和好,忽聽俊俊“哎呀”一聲,急忙推門進去,見俊俊仰臉躺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哈腰邊去扶邊說:“俊俊,俊俊,這是怎麼了?”俊俊不回答,隻是捂著臉掉眼淚。她拉開俊俊的一隻手一看,俊俊左臉青腫,左眼角布滿了血絲,滲出了血,她一鬆手,鮮血從鼻孔裏汩汩流淌了出來。
那菊花急了,衝著許家福訓斥:“怎麼搞的,啊?這麼野蠻,你怎麼打人呢?”她順手拿起掃帚朝許家福掄去,許家福見那菊花是真打,隻挨了兩下,抱頭鼠竄跳到了炕上。俊俊傷心了,心裏怒火燒得很旺,故意放縱讓鼻血縱流,要以血來和許家福算賬。那菊花上去使勁給她捏住鼻子,訓斥躲在炕上發懵的許家福說:“還不趕快去打盆涼水來。”許家福乖乖地打來一盆涼水。那菊花一邊給她擦血跡,一邊用涼水鎮鼻孔,然後,細看了看俊俊的左眼,發現充血越來越嚴重,訓斥許家福說:“混賬東西,還不快背著俊俊上醫院。”
俊俊不讓許家福背,那菊花強扭著,俊俊才趴在了許家福哈腰的後背上。一出新房,許良囤走過來急著問:“怎麼了,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誰也不回答,許良囤跟到門口歎氣說:“哎呀,這個家福,君子動口不動手,怎麼也不能真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