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兒,俊俊太懂事兒了,杜麗娘心疼、難過、感激交織在一起,把生薑往開水鍋裏一放,緊緊把她抱在了懷裏。俊俊強忍著激動,笑嗬兒地說:“娘,你這是幹啥?我這不一切都好好的嗎?許家福也不過就和我打打嘴仗,兩個老人給了個臉子看,但也沒怎麼的咱呀!”
“閨女——”杜麗娘偷偷抹抹眼淚轉過臉來說,“別說怎麼的,你受委屈,娘就受不了呀。”
等鍋裏的紅糖薑水沸騰得厲害,杜麗娘這才放開俊俊拿碗去盛。剛端上桌,院門口傳來了喜氣洋洋的呼喊:“親家母在家沒?我是親家呀。”
那菊花惦記著俊俊,去辦公室想把她叫回來,到糧食管理所一看不見俊俊人影兒,所長問她來幹什麼,她打了一個岔,便直奔這裏來了。
“我尋思俊俊就是回這兒來了,”那菊花見俊俊正在喝紅糖薑水,笑笑說,“媳婦,怎麼,不舒服了?”
俊俊連忙回答說:“娘,沒有。”
“親家,快快坐。”杜麗娘邊倒水邊攬話給俊俊解釋,“是沒有,哎喲,看你,還讓你惦記著。我看俊俊沒啥精神頭,問她,她說忙乎的沒睡好覺,對了,回來就誇你這婆婆如何如何對她好。我剛才還說呢,新婚之夜,家福還陪俊俊操心我大兒子那些衣服的事兒。”她有些語無倫次了,“對了,親家,俊俊說回來取點什麼東西,我也沒問取什麼,讓她喝了這碗薑湯水就跟你回去。親家母,你說這當娘的,就是賤呀,你家啥沒有呀!”
“哎呀,”那菊花說,“誰不知道你兒女情長呀,親家母,你放心吧,我們家的事兒你們也可能也聽說點兒,那些傳話也都不一定準,有我在,俊俊到了我家,你就放心吧,我喜歡俊俊著呢,一大早聽著點兒動靜就起來幫我做飯,你們兩口子教養的孩子真是百裏挑一,娶了俊俊,是我們許家的福分呀。”
“哎呀,親家母就是會說話,俊俊讓我慣得也好使個小性子,”杜麗娘委婉地口氣說,“有不對的,該說你就說她。我家俊俊受理教,雖說有份工作,女人嘛,家務該做的也得讓她做。親家,有點兒這個那個的,你就多擔待著點兒,慢慢調教,這孩子聽話。”
“瞧你說的,”那菊花說,“攤上你這樣的好親家,什麼都錯不了。”
杜麗娘說:“親家母,你瞧,光聽我說了,你是不是有啥事呀?”
“沒有,沒有。”那菊花回答說,“我不放心俊俊,尋思是不是不舒心了,也就是來看看。”
“俊俊,”杜麗娘說,“趁熱喝吧,我放的薑多,嚼嚼都咽了它,喝完了就和你婆婆回去。”
俊俊回答說:“娘,知道了。”
俊俊跟著那菊花出了院門,就說讓那菊花先回去,她到所裏照個麵兒就走,那菊花理解她的意思,依了。按著這裏的一般人家,新婚夫妻頭幾天都是在家裏死偎,或者是小兩口一起出去玩玩。可這個俊俊打個招呼就揚長而去,麵子上就太冷落了新郎,新婚之夜就打嘴仗,這是明擺著的,說去單位是假,冷戰新郎是真。許金倉上班一走,許良囤越想越受不住了,當寡婦娶,他就窩了一肚子火,慢慢才消了一些,至今陰影不散,假如這樣下去,這個俊俊可能要比那菊花進這個家門時還要潑灑,看來,那種潑灑和這種潑灑還不一樣,他品來,那種潑灑是為了這個家好,現在看來,不過是新社會一些時尚,而俊俊這種潑灑,是想要治服許家人的一種感覺……
想到這裏,許良囤來到新房門口喊了一聲家福,沒有回音。許家福沒脫衣,沒脫鞋,雙腳探炕沿外正蒙頭憋氣。
按說,許良囤是不能進孫子和孫媳新房的。他又連連大喊了幾聲,許家福才把蒙頭的被子一掀,不耐煩地問:“爺爺,什麼事兒?”
許良囤說:“家福,來,到爺爺房間來一趟。”
他說完就走,許家福慢騰騰來到許良囤的房間,問:“爺爺,什麼事兒呀,人家困了,眯一會兒。”
“家福,別瞞爺爺了。”許良囤說,“新婚夜就和媳婦鬧得這麼不愉快,能不能和爺爺說說,為什麼?”
許家福說:“爺爺,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許良囤擺出了老爺子的架勢,“別瞞爺爺了。昨夜裏出院門,回來了,你們小兩口又吵架,肯定鬧騰得不輕,這早飯後,你媳婦又向你放了冷槍,一個人走了,怎麼能說沒事兒?”他捋捋胡子,繼續說:“這麼說吧,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當寡婦娶也罷,白送408斤糧票也罷,爺爺都依你了。現在是新社會了,你爺爺也不是一點不開竅,該隨你們的就隨你們,可你這個媳婦要是橫跳豎蹶起來,那邊那個大杜要是再糾纏著,咱這個家可就完了。”
“爺爺,”許家福帶有怨氣地說,“當初,該讓爹安排我到糧食管理所,我爹就是不幹,你也不幹。現在,她有工作,這麼排場,我呢,無業遊民,外人都說我要當家庭婦男,家裏家外腰杆兒都不硬。”
“孩子,說得不錯,是不光你爹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先不說這個,爺爺有爺爺的打算。”許良囤說,“家福,說句良心話,我這多半輩子都做糧食買賣,我琢磨了,你爹不是那塊料,爺爺犯愁了,咱眼瞧要成大暴發戶了,統購統銷了……你爹不行不要緊,這不還有你麼,別看糧食統購統銷了,爺爺心裏有個玄機,以後會和你細細交代。”他又把話題轉到了俊俊的問題上:“你和爺爺說,沒關係吧,說實話,爺爺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讓爺爺幫你想一想……”
許家福說一句,許良囤就插幾句,儼然是在向許家福灌輸他的思想。
那菊花在掃院子,刷廁所,見老爺子把兒子招進他屋裏了,就猜定老爺子要和兒子嘀咕什麼事兒,就拿著掃把在門口聽,覺得這不是火上澆油嘛,再怎麼想也不對味兒,實在憋不住了,把掃帚往門口外牆一放,進屋開口就說:“爹,小兩口的事情咱們當老人的還是不摻和更好些,年輕人火氣旺,唧唧幾句很正常的,坐在一起把話說開了就好了。”然後對許家福說:“家福,去俊俊單位一趟,就當是關心她,讓她回來。”
“金倉家的,”許良囤把眼睛瞪圓了,“這樣不好吧?她杜家姑娘無理冷落咱們孩子,也給了咱大人個沒臉兒,咱們還去請她回來,許家人怎麼這麼軟骨頭呢?”
“爹——”那菊花說,“話不能這麼說,當初,咱孩子不是死活看中了人家嗎?就得先順著點兒,磨合磨合就好了,用不著你這麼大動肝火。”
“那家福也不準去!”許良囤說,“她願意咋的就咋的,有這一回再來下一回呢,咱家福還是個男人不了?”
那菊花見老爺子鋼硬了,那就不能硬掰,家福也有些別不過勁兒來,隻好說:“爹,這樣吧,我去看看,也不表明說讓她回來……”
這時,那菊花才覺得俊俊這孩子很有心機,要是兩個人一起回來,說是自己去叫回來的,又要惹些是非。
許良囤沒吱聲。那菊花對許家福說:“家福,我把你媳婦叫回來了,你可別不給我長臉,好好和她嘮,開導她,他和大杜的事兒,誰讓你認可人家有那麼一段來的,你就別老往歪處想了。我想是不能有大差的,杜裁縫也不是那種人家,她那樣,杜裁縫兩口子也不能讓……”
許家福斜轉著臉不吱聲,那菊花狠了一句:“聽見了沒有?要不你們願咋的咋的吧,我也不管了!”
那菊花轉身就走,許家福“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知道了,聽你們的。”
那菊花就這樣先到糧食管理所門衛室問了一下,說沒看見俊俊來上班,就徑直又往杜裁縫家。
這回,許良囤在一件小事兒上這麼較勁兒,有他的妙算。自從實行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後,他家正紅火的大糧鋪子關了,就一直耿耿於懷,總覺得他的糧食經還會有重念的時候,成為傳世家業。本來應是與兒子誌同道合,可爺倆越來越尿不到一個壺裏去了,也就對許金倉不抱希望了。心裏話,該瞞他的事兒就瞞,即使他承認許金倉和那菊花識時務,也是借自己的梯子上了高。他自以為經曆的多了,假如時來運轉,斷定兒子不是他的下料,便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個孫子身上。其實,他心裏也安慰過自己,一輩子不管兩輩子的事兒,可是這個孫子的家事,關係到日後能不能挺起腰,是和他的未來捆綁在一起的,倘若這個俊俊也像那兒媳婦那樣幹預兒子的事情,甚至左右他,那麼,他心理的希望就會徹底破滅,死不瞑目。他曾經麵對著小小的糧票琢磨了一宿又一宿,心裏琢磨,說是“命票”,又無票值,說有票值,又票值無限。他發現,在這無值和無限之間就匿藏著偌大的玄機。何況,他還有就連許金倉兩口子都摸不著底兒的私房銀兩,傳承給誰呢?當然,寄希望於許家福身上,可眼下又覺他尚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