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許金倉聽著直皺眉頭。

在這個家裏,因為那菊花和許金倉是同學,雖然操持家務,自覺屈了才,也沒把自己當成圍著鍋台的家庭婦女,隻要占理兒,絕對能說動許金倉,在老爺子麵前也敢喘粗氣。起初,老爺子想立規矩就沒立住,她能說會道,辦事又識時務,能咬住理兒,家裏有些事不照她的辦也真就出亂子,老爺子對她的氣也就越來越小了。這回,那菊花還是鼓了鼓勇氣,說出了老爺子肯定不愛聽的話:“爹,現在是新社會了,你是老人,金倉外邊忙這都理解,家福不能再慣著他了。你瞧,罵罵咧咧的,他像個什麼樣子!”

許家福一聽,一副公子哥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依仗了。

老爺子聽了有些受噎,覺得在兩代小輩麵前失麵子,沒好氣地說:“金倉家的,什麼樣子先不說,娶老杜家姑娘這事兒,這麼別扭,大家都不同意,還不都是你攛弄的嗎!”

“爹——”那菊花說,“是我攛弄的不假,可是,你這孫子也是你從小寵慣的。你孫子在這裏,你再問問,要是娶不上俊俊,是不是要去喝藥死啊?”

許家福一跺腳,急咧咧地說:“行了,行了,別唧唧了。你們都是祖宗,老祖宗!活祖宗!”

許金倉大喝一聲:“和誰這麼說話呢!”

許家福大使性子,一甩身氣哼哼回自己屋去了。

許金倉嗬斥著讓他回來,那菊花攔他說:“算了,算了,小兩口昨晚也不愉快,你就別火上澆油了,讓他慢慢撤撤心火再說吧。”

“哎——”許良囤歎口氣說,“夜裏,我聽見院門響,也聽見院子裏有腳步聲,深更半夜的,金倉呀,怎麼回事啊?”

許金倉知道那菊花這麼一說,老爺子不想搭理她,又憋不住便來問自己,可自己也不知道呀。許金倉生氣又無奈,連連歎氣沒有回答。

“我在窗下囫圇半片地聽了個有尾無頭,”那菊花為了緩和氣氛說,“小兩口新婚夜的事情,我也不好多問,等我慢慢問問再說吧。”老爺子一再想問出點頭緒,那菊花隻好說:“好像是家福覺得俊俊和大杜之間有糾纏不清的事情,俊俊都覺得很正常,怪家福多心。”

“金倉家的,”許良囤一聽,可是一副完完全全的老爺子架勢與神情,“噢,不能光家福多心,剛定親的時候還不咋的,我越來越覺著,這個俊俊和大杜的感情很厚很厚啊,你可得好好勸說勸說,想法讓俊俊徹底斷了這個念想,可不能瓜瓜葛葛藕斷絲連的。”

那菊花說:“爹,你放心,已經是咱許家的媳婦了,要說呢,人家還是兄妹,哪能一點瓜葛來往沒有,隻要不是男女那種瓜葛就行了。再說,我看俊俊很傳統的,有家教,不是那種人。我看呀,咱家福有點小心眼兒,你也別總慣著他,你看剛才那樣兒!”

許良囤說:“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對這種事,沒有不小心眼的,你就掌握著點兒吧。”他停停又說:“還有啊,你們也可能覺得我是老封建,老古板,但是媳婦進了咱家門,就得有點規矩,不能像在杜裁縫家那樣,野人似的,願咋的就咋的。比如說剛剛這事吧,我看呀,不一定是所裏工作忙,小兩口吵了嘴,她肯定是和家福使小性子呢。再說,給家福看行,這不也是給咱全家臉子看嘛,要是在外邊溜達溜達回來還行,要是回她娘家了,可就太不像話了。一回行,二回行,要是管不住,咱家不就散花了嗎?”

“爹說得對,”許金倉對老爺子這話聽得很入耳,想了半天終於發話了,“以前的事情都依著她了,以後的事情是得有點家規,她甩筢子一走,就等於把家福晾起來了。我看,實在不行,就把她的工作拿掉,在家裏幫著你做家務。”

“這可使不得,”那菊花反對說,“你們想想,當初我是不同意讓俊俊進糧食管理所的,讓家福進,你就說這樣不好,怕人家說任人唯親,媳婦進去了就不任人唯親了?人家外人還說變相拐媳婦呢。爹呢,就說讓家福跟著學學算盤,學學生意經,現在公私合營了,不允許個人做糧食買賣了,這算盤學了一溜十三遭,有什麼用呀?這孩子眼眶子又高,這不中意,那不合心思,就這麼待著,還不都是你們給慣的……”

那菊花是在講理,在那爺倆聽來儼然又是一種教訓的口氣,隻是聲音柔和,才沒讓許良囤難堪。這個兒媳婦一進家門操持家務,倒是幹淨利落,堂堂的洋學生做了家務,常在一種委屈中和老爺子掰扯一些倫理道德的處世哲學。這老爺子聽著是理,可忍不慣,滿肚子牢騷就是不說,兒子呢,往往和她站在一個立場,弄得老爺子常失去尊嚴,他想立下的家規也就漸漸流產了,特別是糧食統購統銷,家規又翻新,都讓他從心裏不是滋味兒,往往兒子和媳婦穿一條褲子對付他,讓他常常一個人抽悶煙,喝悶酒歎氣,好在家福驢是驢一些,還很聽他管教,因此,從內心裏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袒護感,對孫子袒護也是對他兩口子的一種對抗。他自認為當年做糧食買賣雖然不甚大,在小小縣城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本想讓兒子繼承家業,兒子卻大大叛逆,和媳婦軟硬兼施往圍城部隊白送了那麼多糧食。在他眼裏,別看共產黨把國民黨一時打蔫了,誰勝誰敗不一定呢,要是共產黨輸了,送這糧該多可惜。後來共產黨勝了,他才覺得兒子和媳婦做得對,當然,他心裏覺得這種對,和兒子、媳婦那種對不是一種含意。他覺得兒子太不好擺弄,就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了,但又覺得渺茫。他做了這麼些年的糧食買賣,根本不相信共產黨會把這麼大一個國家的吃飯問題擺平。特別是看到從關內逃荒要飯闖關東來東北的人屢屢不斷,心裏想,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出亂子,中國有史可鑒,兩千多起大小的農民起義和戰爭,都是因為饑荒惹起來的,難道統購統銷這一招兒就能徹底消滅糧食引起的戰爭?他為躊躇滿誌而不能實現當大糧商的誌向而壓抑,每每看到那金燦燦的糧食入屯出庫又進庫,衣衫襤褸的人散在大街時,特別有成就感,威嚴感!這一失去,太難受了,總想尋找亮光,可總看不到希望。當然,這些深深埋在心裏的東西,從來也沒和任何人提過,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著一張小小方寸糧票上下求索,憑著他奸商的特性,覺得這張像命一樣珍貴,又便宜得分文不值的小小糧票裏麵,有著非常值得琢磨的東西,他已經絞盡腦汁了……他也不完全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失去了大家長的權威。當年,不讓家福進糧食管理所是他的主意,讓俊俊進糧食管理所也是他的主意,這裏有他的無限玄機……

從老少三輩的名字;良囤、金倉、家福就看出這個老糧商的心機。照卦王說,許老爺子企盼的是良囤如金倉,家福方無盡。

“金倉,”許良囤說,“你家裏說得對,可千萬不能把俊俊從糧食管理所拿下來,要是那樣,對咱家不好。”他見許金倉不吱聲,又對那菊花說:“金倉家的,一會兒你去看看,能勸俊俊回來就讓她快點兒回來,新婚日子陪家福說說話,順便也問問小兩口昨晚為啥唧唧,還是盡量幫著家福爭理兒。”

那菊花說:“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