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菊花和麵蒸饅頭,俊俊洗菜切肉燉酸菜,婆媳倆熱熱乎乎地嘮了起來。
“媳婦,”那菊花心裏一直嘀咕著在窗下聽到的那些囫圇半片的話,很真誠地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家福這孩子從小就任性,有點小心眼兒,這話也就我當娘的說,日後有些小來小去的事情,你就擔當著點兒,別在意他。”
“娘,咋能這麼說呢,”俊俊雖對許家福不滿意,聽了這些話覺得心裏很舒服,可能許家福就是那樣的人,邊切白菜邊說,“家福是念過書的人,不會的。”
“是念過書,”那菊花說,“就看這話怎麼說吧,反正看在娘的麵子上,你得多擔待點兒……”她有句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當時,許家福提出要娶俊俊時,全家人都不同意,包括那菊花,可扛不住許家福又鬧又作,差點吃老鼠藥,家裏人才依了他。她一邊揉著大麵團子一邊說:“家福小心眼是小心眼,對你可是很鍾情。他本性不壞……”
俊俊聽著聽著笑了。
“媳婦,笑什麼?娘說的是真的。”那菊花停住手裏的活兒說,“有句話,我當婆婆的不知道該不該說?”
俊俊笑笑說:“娘,你說。有啥不能說的呢。”
“這兩天,我睡不著的時候就琢磨這件事,你,你大杜哥,還有家福,”那菊花停下手裏的活兒,瞧了俊俊一眼說,“你們仨這不就是陰差陽錯嗎?現在破除迷信,說是不信命,不信鬼神,那你說,那麼長時間了,你和家福的事兒隻是口頭答應著,就是遲遲不登記,我知道你是盼著大杜有朝一日還能回來。你說,為啥偏偏就是你要過門子這一天,要上轎的時候,你大杜哥突然回來了呢,這就是命啊。”
俊俊迎合著說:“是,我娘家人也這麼說,是命,我就該是來咱許家的富貴命。”
“媳婦,你要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也高興了,”那菊花說,“你和你大杜哥不能成夫妻了,還是娘家哥哥嘛,日後都好好處著。我早就聽說他對你好,你可要善待他,咱們兩家要成個好親戚,好親家。你要慢慢說服家福,讓他也像你那麼對你大杜哥好。”
俊俊說:“娘,我也是這麼想……”
俊俊和婆婆說了這些話,覺得心裏敞亮了不少。那菊花也是個識文斷字的人,是許金倉在省城讀書的同學,解放軍圍困長春時,跟著許金倉來到小小縣結了婚,積極配合許金倉勸許良囤不成,便偷偷給圍城部隊捐糧;許金倉當糧食局長時,她也受到了重視,本應該安排一個好工作,可是老爺子不同意,說是新社會了,家裏不準雇傭人,老伴死得早,總得有個操持家務的。她就這樣成了家庭主婦,給許家爺倆看家望門、做飯、洗洗涮涮,又把許家福拉扯大,開始時覺得委屈,漸漸也就習慣了。全國剛解放,縣委、縣政府號召學文化,辦夜校識字班,那菊花被請出來當了業餘教員,俊俊聽過她的課,剛剛的談話,就像講課教識字那樣,說文說理,舉止言談都擺脫了封建社會婦女扭捏又自卑的陋習。俊俊還是聽客氣大叔說,是她在一家人中支持按寡婦接親,才最後定了下來。還沒進門,俊俊就從心裏和這位婆婆距離近,甚至有幾分敬重她。
清晨幫廚,與婆婆的知心交談讓俊俊有了當好賢妻良母的信心。可一頓早飯又讓她茫然了,這家吃糧,包括其他生活用品都是糧,大手大腳,沒有在娘家時那種勤儉持家的家風,她實在不習慣,還感覺出了另一種風味兒。在杜家,杜裁縫是一家之主,但從不擺家長的譜兒,連杜麗娘也看不出要在兒女麵前賣老的派頭,自己做了飯,又搶著給大夥兒盛飯,當然是俊俊和大杜都搶著來,杜裁縫也常自己端著碗去盛飯打湯,一家人親親熱熱誰都能感受到誰的溫暖。這裏可不一樣,老爺子許良囤往飯桌旁一坐,就是一副讓人伺候的架勢;許金倉呢,在家裏還能看出有點局長的派頭;許家福昨晚新婚之夜又鬧一肚子不愉快,自然有點失意,拉個臉子不知道給誰看,那菊花用胳膊肘子碰了他一下,他才勉強擠出些笑容。那菊花給大家盛粥,盡量讓這個高興,也讓那個舒服,俊俊當然搶著去做,才算是有了些和諧的氣氛。老爺子見那菊花還這麼殷勤,用鼻子“哼”了一聲。俊俊能感覺出,這“哼”的一聲絕對是有意識的,應該是在告誡那菊花,有了兒媳了,這些做飯、端盤子、盛飯的事就該交差了。好在那菊花還不時勸俊俊說,多吃菜,要吃飽,就像是在娘家一樣,這兒就是你的家了。這讓俊俊感覺少了一點生疏,但仍然拘謹得像進了魚缸的小魚。瞧那三個老爺們兒,一直是那副架勢,當老太爺子的、擺官僚譜的,讓她不解的是,許家福也是一副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又是副少爺樣兒,絲毫看不見求愛時的那一點點殷勤了。她不知道以後該怎麼對待這三個老爺們兒了,一種執拗勁兒旋上心頭,心裏想:你們就給我裝吧,我是講究事理無奈嫁到你們家的弱勢女子,犯得上你們這麼給我擺譜兒拿派嗎?這種氣勢讓她感到比挨打挨罵還難受,真想跑回家抱住老娘哭一場。飯後,隻好強撐笑臉幫著那菊花收拾飯桌、刷碗、掃地,連新房也沒進,就對那菊花說:“娘,我要上班去了。”那菊花連忙說:“孩子,你們新婚有一周假呢,不上班也有工資,這是幹什麼?”俊俊說:“這些日子糧食管理所忙,起糧票的,辦糧食關係的多。所長說了,我管糧票,交給誰也不放心,人家所長替我管著呢,咋好意思呀!這工作扳身子,所長本身也挺忙的,我在家裏也沒什麼事兒,去班上看看。”
三個老爺們兒誰也沒說什麼,裝是裝,擺是擺,大老公公,小老公公就是心裏不滿意,也不能對剛進門兒的媳婦挑剔什麼,許家福見爺爺和老爹都板著個臉,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拉開步氣哼哼地就往外走:“你給我滾回來,裝什麼裝,裝什麼假積極……”
那菊花一把拽住他說:“家福,說話怎麼這麼難聽,不能去。你把你媳婦硬拽回來,那不就是弄僵了嗎?你沒看見嗎,你媳婦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還是慢慢順著來。”
“金倉家的,這話就得我說了,”許良囤慢悠悠開了口,“家福奶奶走得早,調教媳婦的事就得靠你了。她俊俊成了咱家的媳婦,就得有點咱家的規矩,雖說婦女解放,媳婦有工作,隻要空開手,調理家務的事情就得讓她幹,不然,還有個媳婦樣了嗎?”
“爹,”那菊花說,“俊俊在娘家慣了,我看來到咱家就算挺懂事兒的了,那也得慢慢來,你老別急。”
“還我老別急,我都老了還能不急嗎?媳婦進門後,立下什麼規矩就是個什麼規矩了,”許良囤說,“杜裁縫兩口子調教孩子就像放散羊,就說他家老大吧,不讓去當兵偏去,差點沒了命。娶俊俊呢,我一想起來就窩火,既然是姑娘,咱就明媒正娶,杜家老兩口子也同意,可她俊俊非要當寡婦嫁,咱家都已經把老祖宗的臉丟盡了。來到咱家了,你看看,打聲招呼也不管咱們同不同意,說走就走了,像頭拴不住的驢子似的,我看往後你們怎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