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廣地接過程流流的話,有點兒乞求的樣子,“程流流,咱們知青戰友一場,我最後求你一件事,今天晚上,不,一會兒都收工回來,告訴韓秋梅到我這兒來一趟--”他說完了又補充:“告訴她戴上口罩,別,別戴一個,兩個摞在一起戴,千萬,千萬告訴她!”
“好,你放心吧!”程流流走到馬廣地跟前,“還用告訴,這兒天人家韓秋梅哪天不是下班就到你這兒來呀!”
馬廣地悲觀地:“就是怕她今天再有點兒什麼事不來了。”
“程流流,你替我找找……”
“我寫封信,請你千萬替我發走,用掛號啊?”
……
病號們都開始求程流流,那傷感的神色,那淒惋的語調,仿佛他們即刻就要離開人世似的。
“好好好,你們這些哥們說的我全照辦,”程流流應諾著勸說著:“不過,我替你們把女友找來,我替你們發的家信裏,千萬不要弄不吉利的……張連長講話了,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我看你們可別庸人自擾……”
“得得得,”馬廣地已經一根直腸子想到的就是閻王爺了,“別裝明工給我吃寬心丸了,我心裏有數,難受得很,大夫弄的這熊雞巴藥根本就不好使,再有幾天肯定不行了!”
馬廣地話音剛落,那幾個病號同時放聲哭出聲來。程流流無論如何也忍禁不住滴起了眼淚。
程流流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知道知青們收工回來了,想起還沒有給大夥兒挑洗臉水,室地還沒打掃,一時有點手忙腳亂了。
他急忙挑起桶,剛走出宿舍,張連長噔噔噔走在散亂人群的前頭,搶先問程流流:“病號怎麼樣?”
“不見強!”程流流眼角還掛著淚珠兒,聲音很脆弱:“張連長,會計找到你沒有?”
“找到了,”張連長埋頭對身後亂哄哄的人群說:“進了宿舍,誰也不準提馬力去了的事情!”
程流流躲開張連長的眼光低聲說:“他們已經知道了。”
這時,肖副連長在小煤礦工地得到馬力病逝的消息,也急急忙忙趕了來,緊跟在張連長身後進了知青大宿舍。
病號們不知在嗆嗆什麼,張連長和肖副連長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發泄起來。
馬廣地:“張連長,你讓那二百五大夫遠點扇著吧,別拿我們哥們做試驗了!”
李阿三:“張連長,是不是派人給我們家拍個加急電報呀……”
王爾根:“我要求轉院到上海治去!”
……
“行行行,你們這些要求都非常好,連隊都接受,”張連長轉臉說:“肖礦長,你從小煤礦臨時抽回來,照顧連隊的病號,讓小醫院趕快拿出搶救措施,我立刻去場部醫院,向場革委會要求采取緊急措施。”
“好,你快去!”肖礦長正撫摸馬廣地的額頭,看發不發燒,應承道:“快去快回,要求場部向縣醫院求援名大夫來農場,這裏我盡力。”
他倆吵崩以後,第一次合作這麼好。前天,倆人路遇時,張連長稱呼“肖礦長,”對方根本沒理那個茬兒,眼下,在生命垂危的知青麵前,一切一切都顧不得了。
勞累一天的知青們相繼湧進宿舍,嘁嘁喳喳,一傳十,十傳百,噩耗和臥炕病友們的悲觀給每人的心扉都罩上了一層陰雲。誰也顧不上像往日摸摸值日生燒的炕熱不熱,撤眸洗臉水倒沒倒在盆裏,悲傷和憂鬱在撞擊著每一顆心。
與此同時,每個知青宿舍都躁動不安和慌亂。
多少知青夥伴都在悄悄念叨或默默地懷念馬力。
馬力剛進場時,雖然因用毛主席像章和就業農工換老母雞吃受了批判,並被冠以“現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進了場部在二連辦的學習班。這樣嚴肅的政治問題,在當時本是真可以上綱上線的,誰也不敢反駁的,可不知為什麼,在他回連隊待處理這段時間,不少夥伴就是把他和“反革命分子”這名稱粘連不起來,好像他還是他。他在上海讀中專時,是班級的義務理發員,練就了一手理發的好手藝。他像有這口癮一樣,來農場得到的第一個月的工資,第一件事就到縣城買了一把推子、一把剪子,幾乎包攬了全排知青的腦袋,早早晚晚哪天不修理幾個?他理起發來速度快,造型好,腦袋長的,圓的,有大後腦勺的……在他手裏的推子底下哢嚓一陣兒,都那樣雅致而美觀。有些家屬子弟也來找,他從不拒絕,比如女會計的兒子的腦袋兩年來就是一直由他修理。為了不撞車,他還排了一張時間表,哪天早晨是誰的,哪天晚上是誰的,排得一清二楚,趕逢年過節,大夥兒都要精神精神,他就要忙到深夜……
誰能想到,馬力就這樣悄悄地走了。
啊,疾病能夠傳染,眼淚也能傳染,一簇人群裏,談論馬力,隻要一個掉淚,準會傳染上幾個。
“怎麼啦?怎麼啦?”丁向東從豬舍下班回來路過這知青宿舍房山頭,發現門口一簇一夥的,覺得那氣氛有些不對勁,走過來就問。
他問了幾夥,沒人向他訴說。因為,大家的心是悲的、涼的,不願再提起。
“小不點兒!”丁向東拽住一個叫上名字的問:“出什麼事了?怎麼啦?”
“場部和連隊大夫都狗屁不是,馬力死在場部醫院了!”小不點兒沒好氣地說,“馬廣地他們幾個病得夠嗆,怎麼?你還要去對他們進行再教育呀?”他斜眼瞧瞧丁向東說:“聽說這北大荒要瘟人,我們不能在這裏等瘟,要商量商量明天開拔!”
王大愣調到場部後,丁向東因沾親戚光,聽了不少刺耳的話,加上緊急集合那天夜裏,他用槍誤傷了人,有些知青一見他就來氣,你看,連小不點兒都拿他當出氣罐子,何況別人了。
“屁話!”丁向東甩開小不點兒的手,蠻不高興地說:“再教育怎麼的,該教育就得教育,有意見?還想反芻教育我們貧下中農?!瞧瞧那個小老樣兒!我們貧協不光是對知青進行再教育,還要關心知青,你少給我整那些嘎牙子話!”
他說完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宿舍。
丁向東還是知青剛進場時那個打扮,現在有些春寒,大概再過幾天才能脫掉這豬號飼養員穿的杠服大棉襖。那上麵點點敗絮,片片油漬和豬圈裏濺上的汙跡,即使燈光陰暗,也清晰可辨,有人埋汰他說這棉襖像租來的,才這麼舍得一冬不離身,其實,已經穿三年多了,按規定,去年就該領新的,他偏不領,說是給農場省一點是一點兒。大概是冬天洗完臉就往外走,從不擦雪花膏,那臉讓寒風吹得像長了一層層細魚鱗。
“怎麼搞的,病得這麼嚴重呀!”丁向東走到馬廣地跟前,用裂縫又有厚繭且黑乎乎的手摸摸馬廣地的前額,“熱不熱!都有什麼症狀?”
馬廣地白棱下眼睛瞧瞧丁向東,心裏反感得很,但心裏很理智,不管怎麼的,人家是來看自己來了,活不了幾天的人了,別給他再留壞印象,沒發泄湧到嘴邊的話,輕輕地合上眼睛。
旁邊也沒人搭話。
肖礦長聲音很小地說:“大夫說是重流感,惡心,嘔吐得很厲害。”
丁向東摸摸馬廣地的腦門,一點兒也不熱不說,還涼絲絲的,瞧著他臉色煞白,惡心得隻想嘔吐的樣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剛來農場頭一年得的那場大病,惡心嘔吐,心煩意亂,小醫院的大夫診斷是重感冒,那安痛定白藥片子一日三餐後沒少吃,安痛定針也沒少往屁股上紮,老婆子給泡的紅薑水喝了一碗又一碗,蒙上頭發了幾次汗,越發身子越虛,眼瞧就要渾身骨頭散架子了,趕上土窯子村一個來串親戚的老太太聽說了,問這問那,又摸腦門,又摸腳心,扒扒眼皮,看看嗓眼兒,說這不是感冒,是得了藩,老婆子問她有招沒有,她說有,讓找來一個罐頭瓶子,又要來火柴、廢紙、針,記得她用針在心口窩處劃破皮顯出一個出血的十字,點著了旺旺的一團紙裝進罐頭瓶裏,猛勁往十字上一扣,罐頭瓶便結結實實地箍在肉皮上了,而且越箍越緊,漸漸拔出了一個大紅包,紅包的十字花上直往外冒紫血,記得當時疼痛難忍,老太太一再讓堅持堅持,直到咬牙堅持了半個多小時,罐頭瓶箍得沒勁了,自己脫落下來,老太太又將燒出的紙灰敷上一層。
說來也怪,罐頭瓶一脫落,就覺得渾身輕鬆,過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也不惡心了。老太太說,這種病就這片地方有,但也很少見,她說隻記得從關裏來關東的第二年,土窯子村流行過一次,全村有十多人這麼躺下來,都是這麼治好的,說丁向東得的是攻心藩,必須這樣治,並介紹說,還有種臭藩,不像這光腦門涼,那個腳心也涼,在肛門旁長些小泡泡,必須用針尖挑破,撒上點鹹鹽麵就妥……
丁向東想著想著直惋惜,五年前就聽說那老太太故去了。
“哎呀,原來是這種病呀,小菜小碟,好治--”丁向東故意調解這氣氛,話說出口並不滑稽,倒顯得很拙笨,“這病啊,我有招兒!”說著又要去看馬廣地的肛門:“來--開被脫掉褲子。”
“你行啦,貧下中農同誌,”馬廣地輕蔑地說:“麻煩你叫我多活幾天吧,別瞎折騰了。求求你啦--我眼瞧就見閻王爺的人了,你拿我開什麼心!”
丁向東用不滿意的口氣說:“喂,我說馬廣地,你別不相信呀,你得的是地方病,可能是臭藩。”他繼續去拽馬廣地:“你沒聽說過吧,偏方治大病呀……”
馬廣地用盡力氣推了丁向東一下,焦躁不耐煩地說:“沒聽說過,大夫治不了,你--,嘿,那兔子要是能駕轅,誰家還買馬,轉院沒精神頭,治又治不了,我認了,你休息休息,啊--我的貧下中農同誌。”說完一轉身。
這話很難聽,也沒有反感和搶白馬廣地的,他是危在旦夕的病人呀,丁向東呢,也不怪乎,隻是顯得很急。一個勁地勸馬廣地,“你讓我治治,治不好,保證治不壞……”
旁邊的肖礦長和有的知青活了心,有的勸馬廣地試試,特別是肖礦長心裏明白,丁向東老實厚道地出奇,可能有點招兒,他不會在這種場合取笑,也勸馬廣地試試,馬廣地就是執拗不肯。
“丁主席,來--給我試試吧!”上海知青李阿三欠起身子,話這麼說,也不心甘情願,他相信偏方治大病這句話,因在上海時家裏人有體驗,對讓丁向東試試,也不報多大希望,不是說了嘛,治不好也治不壞,那就死驢當活驢治吧。
“忒好啦,忒好啦!”丁向東走到李阿三的鋪位跟前,摸摸腦門,摸摸腳心,又看看肛門說,“李阿三,你得的是攻心藩,這病好治,好治。”說完,讓旁邊的知青找來罐頭瓶、針、火柴、廢紙,回憶著那位老太太給自己治病的過程,認真做起來。
拔上的罐子,抽勁很大,李阿三疼得齜牙咧嘴,漸漸額頭上滲出了一顆顆黃豆粒般大的汗珠:“受不了啦,快拔下來呀,快點兒呀,要命啦,心都要拔出來了……”
旁邊看時,李阿三那心口窩處扣著的罐頭瓶子下,隆起一個饅頭樣的大紫包,包端被針劃破的十字花上,滲出了一些又紫又黑的血。
有人擔心地議論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離心老遠呢!”丁向東穩坐泰山似的一旁安慰,“你病的天數長,就得狠點兒拔,要不,去不了根呀……忍著點。”
“忍不住啦!忍……”李阿三伸手要去抓罐頭瓶子。
“不許動!”丁向東使勁拽住李阿三的手,急咧咧地說:“怎麼就這麼疼!來,我查數,查到三百個數就給你拔掉。”說著查起數來:“一、二、三、四、五……”
李阿三齜牙咧嘴,皺著眉頭,額角上滲著大粒汗珠,極力地忍著、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