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眼瞧到三百,丁向東故意放慢速度,拖著尾音讀最後一個“三百”!完了,用手晃晃罐頭瓶,拔得很緊,將一個手指頭從瓶沿處往裏伸著,摁壓肌肉,忽聽“噗”的一聲,隨著撒出一股氣來,罐頭瓶脫離了肉皮。
頓時間,李阿三覺得渾身透出一陣說不出的輕鬆,他知道這是強烈刺激後的感應,並不瓶掉病除,用手輕輕撫摸一下肚子上的大紫包,又有氣無力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怎麼樣?”丁向東問:“還惡心不?”
李阿三仰臉躺著向前傾傾腦袋說:“不那麼惡心,渾身也覺得輕鬆些了。”接著要求,“我想喝點兒水。”
丁向東搖搖頭:“不準喝水吃東西,你胃不行,弄不好,進去還吐出來,就忍一會兒。”接著說:“來,翻過身來趴下,再在後麵拔一罐子。”
李阿三確實覺得輕鬆了,乖乖地一側身趴下後,丁向東撒眸了一會兒位置,又像剛才那樣,旺旺的紙火正著,將罐頭瓶扣到了挑破紅十字的後背上。
沒等程流流傳信,韓秋梅就來到宿舍,守著馬廣地問這問那,見那邊拔罐子,問:“你也讓丁主席拔吧?”
“行啦,別糟踐我啦,我還想多和你嘮會兒喀呢,拔死怎麼整?”馬廣地仍不同意。
丁向東很快把那幾個病號都拔完了,肖礦長發現拔完後的都說惡心得差了,確實都見強,對身邊的李晉等幾名知青一揮手,說:“把馬廣地給我摁住!”
李晉等聞聲呼地衝上去,扯胳膊扯腿的把他摁得不能動彈了。
丁向東又摸摸他的前額、腳心,扒開眼皮看看,嘴裏嘟囔:“這馬廣地的病和他們都兩樣呢,來,把褲子扒掉!”
馬廣地老老實實地被扒了褲子。
丁向東給他褪下褲衩一看,肛門旁長了一排小水泡,說:“怪不得,長的是臭藩!”
“什麼臭藩香藩的,躲了、躲了……”馬廣地掙紮著怎麼也掙紮不動。
丁向東發令似的說:“使勁摁住,別讓他動!”手捏著針伏下臉去時,一股臊臭味撲鼻而來。李晉等早就聞到了這味,屏住呼吸憋著盡量少喘氣。
原來,今天上午點滴完後,馬廣地勉強拄著棍子上了趟廁所,沒小心手一哆嗦手紙掉進了廁坑,隻好因陋就簡,撿了塊磚頭代替。
“呸!”丁向東開玩笑地拍了一下馬廣地的屁股說,“你這小子拉屎不揩腚,別以為我沒事找事,願意來聞這股臭臊味呀……”
旁邊的人都忍不住“噗哧”笑了。
平民的幽默與玩笑更富有生活的藝術魅力,引人發笑,給人樂趣。
丁向東從脖子上抽下當圍巾的毛巾,擦擦汗,輕輕給馬廣地擦擦肛門,細細一看,不光肛門旁,有一小串緊貼著肛門長了一圈水淩淩的小泡兒。他忽然想起土窯子村那故去的老太太說過,得臭藩的人這小泡自然地一破人也就沒大活頭了。
他急忙伏下去,用紙火燒針尖,一手扒著,一個一個小泡地挑起來。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馬廣地欲動不得,疼得咬著牙,汗水濕透了枕巾。
“取些鹽麵來。”丁向東挑完最後一個小泡說。
肖礦長趕忙將派人取來的鹽麵遞上:“給。”
丁向東接過細碎的鹽麵小心翼翼地往挑破的水泡口撤了一層,又輕輕地一搓,馬廣地使勁蹬著腿,拚命地叫喊起來:“疼死我啦,疼死我啦,饒命啊……”
丁向東摁搓完,肖礦長和李晉等才鬆開馬廣地。
馬廣地已喊叫掙紮得沒力氣了,大夥兒鬆開手後,他仰過臉喘起粗氣來。
“丁主席、丁主席--”小不點兒三步兩步跨過來,“李阿三他們都強多了!”
李阿三大聲說:“是,丁主席,我一點兒也不惡心了!”
其他幾個病號也都呼應著。
“丁主席,”程流流高興地豎起大拇指:“你趕上華佗啦!”
丁向東齜著牙笑笑:“哪裏哪裏,咱不過是會這麼個小偏方。”
“偏方治大病呀,”肖礦長催丁向東,“走,快到那幾個宿舍也給他們治治。”
頓時,知青們喜形於色,讚不絕口,丁向東的形象在大夥的心目中頓時高大了許多。
丁向東和肖礦長急火火地走出宿舍,剛拐過房山頭,聽見連隊的大汽車“哢”地一聲停在道旁,張連長一貓腰從駕駛樓裏跳出來。
“張連長,”肖礦長問,“住場部醫院的病號怎麼樣啦?”
“不見強,醫院所有的好藥都用上了,也不行啊!”張連長神色非常緊張,“王主任在那兒親自指揮搶救呢,讓我回來讓連隊病號做好準備,一會兒就來大客車接,準備把各連隊和場部的,統統拉到縣醫院治療。”
肖礦長急忙說:“哎呀,不用啦,丁向東把馬廣地他們宿舍的六名病號都治好了!”
“真的!”張連長有點兒不相信。
丁向東接過話茬:“張連長,這病就一個土法,吃藥打針都不咋管用!”
張連長急忙走進宿舍一看,李阿三、馬廣地果然有精神頭了,問:“你有什麼靈丹妙藥啊?”
“這茬病得的都是藩。”丁向東不緊不慢地說:“攻心藩拔罐子,臭藩用針挑。”
肖礦長催丁向東:“快到女知青宿舍去看那幾個病號吧。”
“走!”丁向東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馬力真的去了?”
張連長點點頭:“是,大夫說馬力去得非常突然。”
“連他爸爸媽媽也沒見上一麵。”肖礦長心情格外悲痛。
“是啊,”張連長也掉下了眼淚,“他走前說了兩句話,讓告訴大家。”
丁向東問:“什麼話?”
張連長眼淚密起來:“讓告訴連隊領導和貧下中農,他不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用毛主席像章和就業農工換老母雞吃,沒啥惡毒用心,說挨的那次鬥,進的那次學習班太冤,希望給他解除等待處理的處分。”
丁向東眼珠一瞪:“這可不能聽他的,這是階級鬥爭嘛!”
“唉--”肖礦長眼圈濕了,“一些個孩子,都知道個啥!”接著問:“還說什麼了?”
張連長也很難過:“他臨去的時候說,覺得自己不行了,死後把他埋在他栽的那棵紮根樹旁,要永遠和紮根的夥伴們在一起。還說,別忘了把他給夥伴們理發的推子、剪子埋進墳裏,如再有來世會在一起時,好給大夥兒理發……”
“嗚嗚嗚……”
跟隨在身旁的幾名青年禁不住哭出聲來。
丁向東很快就給其他幾個宿舍的知青看完病,多數都是所說的這種藩,拔完罐子、挑完泡對張連長說:“走,到場部去給那幾個病號治去。”
“不,”肖礦長一旁說:“人命關天,要打把握之戰,反正診斷法比較簡單,咱們先給場部醫院掛個電話,讓他們就像你這麼先給治著,咱們稍等等,到幾個宿舍再轉悠轉悠,要是過一會兒大大奏效,咱們立刻去場部,問題是先把這裏的治療情況弄準。”
“可也是。”丁向東雖然覺得有把握,可也覺這非同小可,跟隨張連長肖礦長打完電話以後,急急忙忙朝宿舍走去。
夜幕嘩地降臨到底了,大宿舍裏燈光閃閃。
他們走進第一個宿舍的大門,發現馬廣地、李阿三等都披著衣服、圍著被坐起來了,小醫院大夫、護士,還有別的宿舍的知青也在這裏不少,嘻嘻哈哈,洋溢著快活的氣氛。
“怎麼樣啊?”肖礦長急著問,“你們覺得見強吧?”
幾名坐著和夥伴們嘮喀的病號一起轉過臉來,一臉欣喜的神情,眼裏閃著灼熱的目光,雖然都有些有氣無力,但明顯看出有了精神頭,七嘴八舌地回答著。
馬廣地竭力放大聲音:“丁主席,你老好哇--”
他說著要站起來下地,被韓秋梅一把扯住了。
丁向東剛走到炕沿邊,馬廣地忽然欠欠身子一把扯住他,眼淚汪汪地說:“丁主席,多虧你呀,要不,我們一天半天就到馬克思那兒報到去啦!”
“那倒有可能--”丁向東鬆開手,拍拍他的肩膀頭,“我告訴你啊,以後拉屎可要揩腚,再有這病,我是不能用我這毛巾給你揩了……”
他沒等說完話,全宿舍哄地一聲大笑起來。
“丁主席,”馬廣地難為情地咧咧嘴,不好意思地瞧瞧韓秋梅,“多丟麵子呀。”
丁向東笑笑:“噢--對象在這兒呢,我還沒看著呢!”接著把目光從韓秋梅轉到馬廣地臉上,並伸出手來指劃著說:“要是為我這句話黃了,我負責任!”
“哈哈哈……”宿舍裏又是一陣大笑。
韓秋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丁主席,廣地有病鬧肚子。”
“怎麼樣?”丁向東今天顯得話格外多,“秋梅向著你說話呢!”
又是一陣大笑。
要是往常也是這番話,那馬廣地準以為是捉弄敗壞他,非急急咧咧耍個酸猴子臉不可,眼下尷尬是尷尬,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臉上卻閃著甜蜜的光彩,看來此刻就是丁向東罵他,也是甜的,也是香的。他感激地瞧著丁向東,不管是說話,表情、動作,哪點都很順眼,連那粗咧咧的手,那沾有牛糞的杠服棉襖都是美的。
貧下中農的形象在知青們的心目中閃光了,第一次這樣亮,這樣親,這樣神聖。
馬廣地倏地滾落出兩顆眼淚,禁不住一手使勁拉住丁向東的手,另一隻手高高地舉起,大聲呼喊起來:“貧下中農萬歲,萬歲
李阿三等剛才就搶著想和丁向東說話,擠在馬廣地那兒過不來,喊了幾聲都淹沒在笑聲、呼喊聲裏,馬廣地這一喊,他們的話似乎也凝成了這一句,都跟著高呼起來:“貧下中農萬歲!萬--歲--”
其他幾名病號,又隨上了一些知青也大喊起來:
“貧下中農萬歲!”
“萬萬歲!”
……
“哎呀呀,這還得了,這還得了!”丁向東頓時嚇得臉色蠟黃,一把扯住馬廣地,“怎麼胡喊八亂喊,天下隻有毛主席才能喊萬歲,這,這怎麼……能行……啊,弄不好,要抓階級鬥爭的!”
“嘿,沒事--”程流流在一旁抱住丁向東一隻胳膊,“沒事,抓不了階級鬥爭,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時還喊‘人民萬歲’呢!貧下中農也是人民嘛,人民裏頭就有貧下中農!”
丁向東皺起眉頭問:“真的?”
旁邊不少知青七嘴八舌回答:
“真的!”
“是真的!”
“我親耳聽見毛主席說的!”
……
“噢!”丁向東仍半信半疑,“人民--老百姓也能喊萬歲?”
李晉在一旁說:“丁主席,人民萬歲這口號最對了,你想想吧,人民是一茬接一茬,一代接一代,這一代老了,又有下一代,下一代老了,又有下下一代,一代一代無窮匱也!”
“什麼貴(匱)呀賤的,還是別亂喊好!”丁向東說。
黃曉敏在一旁搶話說:“丁主席,這口號沒錯,不過李晉說的不對,毛主席說的是‘人民萬歲’不是說一萬歲,而是人民的智慧和精神是萬歲永存的!”
袁大炮接過話:“反正這些玩意兒都是你們說的,我是沒聽著,喊出事來,你們負責!”
“行啦行啦--”張連長製止說:“先別爭這事了,對不對,以後請示請示場部領導就知道了,救人要緊,老丁,走,到場部醫院去,光和他們說說不行,你得親自去看看!”
丁向東豁然應答:“對!走,到場部醫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