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澇搶播大會戰伴著地頭批判會、田間天天讀,從一個高潮掀向另一個高潮。場部檢查團檢查了一次又一次,在人困馬乏的時候,那些澇窪地塊算是將將巴巴用人工播上了小麥,勉強趕上時令,按計劃隻超時四天,要不,連喘息稍鬆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就要播種大田了,可以說,經過兩年多艱苦磨煉的知青們在這罕見的澇災麵前承擔勞作的主力,打了一場硬仗,打了一場勝仗。場部驗收檢查團,用抽查的方法在五塊點播地號扒摳覆埋的耠溝,查看麥種撒播的稀疏和粒數證明,基本符合要求,表示基本滿意,就連總感到知青們不使盡全力的張連長也不得不滿足:對這些兩年前還多數是在大城市裏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學生來說,該算是創舉了吧!
道路漸漸幹了,那一棟棟知青大宿舍裏的潮濕卻不見緩解,倒也是,陽光再好屋裏也蒸發得慢,再加上知青們早晚洗臉、擦身,洗洗涮涮也隻是這個窩兒,灑灑滴滴是難免的,加上整個場區地勢低,大炕的灶眼裏滲水成窪,自打冰雪消融,大地回暖開始就沒斷過溜兒,值口生燒炕前須用水舀子舀出一臉盆水。
往日,誰不把輪排到值日生當做一件美事兒,哪怕是嚴冬時刻需要處理尿冰罐頭瓶呢,也樂滋滋的,因為幹完值日公務外,總有大塊時間歸自己支配,洗洗涮涮,寫寫家信,怕丟東西還可以鎖上宿舍大門去逛趟小商店,或者是躺在炕上看會兒書,看著看著不知不覺睡著了……都是些格外的享受。可是,這些天寧肯從早到晚參加人工播麥,也不願意當值日生值日,特別是這幾日,太陽亮了,暖了,地漸漸幹了,當值日生就更難了。管你願意不願意,挨鋪位從門口炕頭往裏排,排到誰就是誰。
今天的更倌排到了北京知青程流流。
他那天在地裏和黃曉敏吵了那一架窩囊得多少天來心裏不暢快,真不知是哪個該修理的調皮鬼揣進了自己兜裏,鐵證如山一樣,就是十張嘴也道不清楚,多麼捎色呀,在大夥兒眼裏賺了個“偷”不說,還在連長和排長心裏賺了個“大學迷”,這年頭,想上大學要講為革命上大學,就像上海知青王爾根似的,明明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上那個農墾大學,被推薦上,還要硬著頭皮去考試,嘴上隻念叨要為革命上大學,否則留下不去,鬧個上學“動機不純”的罪名,以後什麼好事也別想有雨落在自己頭上了。因為“大學還是要辦的”,是毛主席發出的指示,誰也不能說別的,上大學當然也無可非議,千萬別鬧個“迷”字,這一“迷”就要壞菜,別人就要變著法子琢磨你!這不,自己本還沒“迷”就落了個“迷”的名聲,真是王八掉在灶坑裏一樣--憋氣又窩火!
吃完午飯,知青們出工後,程流流休息了一會兒,從每個灶眼裏舀出一大臉盆滲水,開始用繩子往每個灶坑跟前背麥秸,背完以後,瞧瞧炕上躺在被窩裏的幾個重病號,實在感到搔頭:不點火吧,炕是涼的,莫說全宿舍知青如何,僅他們幾個就夠熬的,昨晚燒的炕到今天上午就沒一點熱乎氣了,病病怏怏地睡一下午涼炕,再睡上一宿,病非加重幾分不可。“早點兒點!”他嘴裏自言自語地嘟嚕一句,大聲向幾名病號喊:“我要點火了,諸位快把腦袋蒙上,免得挨煙嗆!”
病號們果真聽話,一個個有氣無力地把腦袋一蒙時,程流流拎起燒火叉子走到門口,從第一個通炕沿的灶坑開始,嚓嚓嚓挨個放進了一簇簇麥秸,然後用點燃的樺樹皮一個個引燃起來,接著又開始嚓嚓嚓挨個往灶火上添麥秸。頓時間,十多個灶眼裏,有往炕洞裏躥火苗的,有往外倒煙的,有的被潮氣頂悶住煙火,悶著悶著,像放炮一樣,突然“咕咚”一聲爆響,黑乎乎濃煙裹著粗粗的大火苗忽地舔出灶坑,直伸向炕沿……頓時間,宿舍裏股股濃煙互相糾纏繚繞,滿滿地占據了整個宿舍空間,大宿舍成了一片煙海。
程流流嗆得嘔哢直咳嗽著流著眼淚,貓著腰輪班往灶眼裏一大燒火叉又一大燒火叉地添麥秸。
濃煙滾滾,在大宿舍裏彌漫著,繚繞著。
“不燒不行啊!”病號馬廣地猛一被,扯著因病折騰得像破鑼一樣的嗓子喊:“我豁出睡涼炕涼屁股……”他話沒說完,就嗆得咳嗽著用被裹住了腦袋,這一來,煙湧滿了被筒,嗆得在裏直咳嗽起來,又伸出腦袋來喊:“要把我嗆死怎麼的,積點德吧,別幹絕戶事啦……”
“你小子……”程流流氣得手指著馬廣地要發火,想起他已兩三天沒吃多點兒東西,把氣咽進了肚裏,忽地蹦上炕,咳嗽著,“砰砰砰”推開了一扇扇窗戶。
馬廣地這一氣一火,鑽進肚裏不少煙,剛躺下,聽著李阿三等幾個病號也被嗆得咳嗽起來,他有氣無力地剛要往被窩裏縮身子,隻覺得從心底往上惡心,身子一往外躥,腦袋剛探出炕沿,“哇”地一聲吐了一口,接著覺得胃裏像翻江倒海一樣在折騰,有意識“啊啊”幾聲想吐吐痛快,煙直往嗓子眼裏鑽,一張嘴,一使勁,“哇哇”地吐出了些混漿漿的酸水。
“真他娘的煩透了!”病號李阿三被馬廣地逗引得也想吐,腦袋蒙在被裏嘟嚕一句,想探出頭來教訓馬廣地兩句讓他憋一憋,又怕挨嗆,越堵住耳朵不想聽那“哇哇”惡心和嘔吐的聲音,那聲音卻偏偏鑽進被窩,一個點兒地楞往耳朵裏鑽,本來能忍住也忍不住了,隻好探頭來也“哇哇”地吐起來。
這樣一來,其他幾名病號也被逗引得把腦袋探出炕沿嘔吐起來。
程流流淌著眼淚,本以為推開窗戶煙少了,快快把一堆麥秸塞進灶眼燒了拉倒,沒想到這幾名病號都吐了起來。他聞到那嘔吐的酸臭味,也惡心起來。心想:這些東西讓煙熏冷氣衝味可能還小點,等燒完炕窗戶一關,這些玩意兒還不得往外清掃嘛,想到這兒,他屏住呼吸,挑起一叉子麥秸猛勁地擦沾一下吐液,看也不敢看地扔進了灶眼,這樣一處一處地用麥秸擦沾著,往灶眼裏扔著,他沒料到,麥秸一濕,煙更大了……
濃煙往外流飄著,涼空氣往大宿舍裏湧灌著,無情地折磨著病號們。
這些病號中,除了王爾根、馬廣地、李阿三外,還有幾名省城和烏金市的知青。他們幾乎是同一天得的病,在這之前,還有些知青也得了類似這種病,住進了場部和連隊的醫院,在連隊小醫院已無法再安排的情況下,才讓他們躺在宿舍裏。醫生知道下午值日生要燒炕,在上午就把靜脈點滴工作都進行完了,下午,再處理在連隊小醫院住著的病號。
這是僅在短短的五六天之中,連隊接連出現了二十多名病號,女知青還有十來名,有五名發病早的,服藥、靜脈點滴都不見療效,而且有兩名還呈嚴重趨勢,已經送往總場職工醫院了。昨天,場職工醫院開始告急:除萬不得已時就不要再往場部送這類病號了。醫院除每個病房都加了床外,辦公室、走廊裏都加了臨時病床,場革委會正積極向上級反映,要求速來專家會診,以便采取應急治療措施。場部職工醫院已經處於束手無策的境地。
說來奇怪,這些男男女女知青得的病,連小煤礦施工隊伍裏也發現了兩例,包括幾例就業農工和家屬幾乎是一種情況。不知從哪裏傳出了一種說法:惡雪降臨大地就不是好預兆,要瘟人了,有的要搬遷,有的不出工了。
整個連隊,不,整個小興安農場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張連長急得團團轉,除了白天指揮生產外,已兩個通宵守候在宿舍,一次詢問大夫……大夫也很急,隻說是嚴重的病毒性大流感,至於病因,推說缺少化驗儀器,無法推測。不少知青和職工家屬罵娘聲此起彼伏:
“純粹是‘二百二’、‘紫藥水’大夫。”
“他娘的,白吃飽,什麼臭大夫,連什麼病都看不出來!”
“回家抱孩子去得了!”
……
告急!告急!十萬分告急呀!
“哥們兒!”程流流拭著眼淚說:“你們再堅持一會兒,一個灶眼再有兩叉子就燒完,敞敞窗戶放放風就好了。”
悶憋在被窩裏的病號,咳嗽著,喘息著,都出了一身身虛汗,有的不時煩躁地蹬腿踹被,亂搔頭皮。
程流流燒著燒著,才悟出點門道來:著急燒完,往灶眼裏放的麥秸越多越憋煙悶火,少少的放,勤勤的添,讓火苗不斷溜兒,即使倒煙也沒這麼厲害,倒煙時用燒火叉挑挑燒著的麥秸,是煙是火,該往外躥,該往外鑽,呼呼呼一陣兒就了卻,不像添進硬實實一團麥秸憋起煙來要好一陣子。
突然,連隊女會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色煞白,頻頻翕動幾下嘴唇才把問話說囫圇個兒;“連……長來……過……了嗎?”
“連長知道現在是燒炕時間一般不來,”程流流看出了似有不妙,逼進一步問;“出什麼事啦?”
女會計慌得嘴唇直發顫;“場部醫院來電話說:“馬力……他死了,讓咱們去人處理……”
“馬力怎麼啦?”程流流簡直不敢相信,一把抓住會計,急火火地問。
別看知青們之間平時有矛盾,有爭吵,有分歧,共同的生活境遇,同呼吸,共命運,把他們的心緊緊連在一起。
“他……死……了。”女會計忍不住,一滴跟著一滴的眼淚滾落下來:“場部醫院來電話還說,那幾個病號也很危險,讓咱們領導趕快去!”轉身要走又轉過來求程流流似的說;“快幫我找找連長吧!”
“怎麼?”躺在炕上的馬廣地不知哪來那麼股勁兒,呼地開被坐起來,臉色變得異樣悲戚、沉痛地問:“馬力死了?那幾個也危險?我們得的是同一種病呀……”說著淚水也掉了出來。
“啊!怎麼……”
李阿三等也開被忽地坐了起來。
“冷啊冷啊!”程流流甩掉手裏的燒火叉子,挓挲手喊叫著,一個高兒蹦上炕,“砰砰砰”關上了窗戶。
大宿舍裏除程流流的關窗聲外,會計、馬廣地、李阿三等你瞧我,我瞧你,不知是驚愣了還是慌傻了,氣氛像凍結的嚴冰,陰沉像冷峻的岩石。
女會計自感冒失使他們受了驚,鎮靜一下說:“馬力的病和你們不一樣,場部來電話說了,是出……血……熱……”
正派人撒謊總不那麼坦然,結巴不說,神色也慌張,她很怕再刺激他們,越怕裝得越不像。
“別唬老杆啦,出血熱秋天才是發病季節。”馬廣地似乎冷靜了一些癱軟的身子往被窩裏一躺,“完了,用不了幾天,就要到馬克思那裏報到去了……”說著眼淚更密更多起來。
另外幾名病號也躺進被窩歎氣的歎氣,掉淚的掉淚,有的嘟囔想見爹媽,有的打算清醒清醒寫幾句遺言……
程流流忙上去給馬廣地蓋被,讓他把胳膊放進被窩裏;“廣地,不要這樣,大夫不是正積極給你們治嘛……”說著,挪了挪炕沿旁一個用樺木杆做的簡易點滴架,坐到了他身旁。
“狗屁!什麼他媽的大夫,這些天治好一個沒有?”馬廣地心裏很煩躁,但很清醒了,“程流流,你快躲躲,離我遠點,說不定這病傳染……”
李阿三躺著支起上半截身子,有氣無力地說;“程流流,你在門口堵著,大夥兒下班就別進這宿舍了。”停停又說:“要不,就讓女會計告訴連長,給我們幾個找個地方,反正活不了幾天了……”
“行”,馬廣地說;“把這屋子好好消消毒。”
程流流感動了。其實,女會計剛才進來一說,他憑著在北京生活多年的經驗,立刻預想到這病會不會傳染,但,他還是沒有表露,沒有走開。
女會計又站了一會兒,轉身跑走找連長去了。
程流流給馬廣地蓋好被,見他沉默不吱聲了,又去勸李阿三,誰知,越勸越厲害,先是流淚,後是抽搭,接著便哭出聲來。
“喂,程流流--”李阿三艱難地揚起淚花臉;“我看,就像有人說的,這是北大荒要瘟人吧?”
程流流忍著心酸和難過,強打著精神頭:“說不上誰他媽的造謠,什麼叫瘟人,咱咋沒聽說過呢,胡謅八扯!”接著說:“哎呀,咱們是堂堂男子漢,別眼淚巴巴的,挺起腰來,場部會想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