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拂,暖意融融。
他挺起胸,覺得自己高了許多,大步流星地走進商店買了一副厚厚的氈鞋墊,一出門就坐在簷下一塊石頭上脫下皮鞋塞進了鞋筒裏,本來裏麵有一個,又塞上一個,穿上後明顯覺得擠腳,他剛想掏出來拾掇拾掇,前麵傳來了清脆的呼喊聲:“喂,小--不--點--兒!”
他抬頭一看,真有些驚喜若狂,忽地站了起來:“程子娟!你……”
他心裏既興奮,又不舒服。在連隊裏,大夥都這麼喊他“小不點兒”,有時,連長也這麼喊。叫來叫去便代替了他的名字,甚至有些外排的知青幹脆就不知他姓啥名啥。他早就想,這麼叫就叫嘛,也沒啥,自己本來也就是個兒小年齡小,可是,今天程子娟這麼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轉笑為不自然:“人家沒有名字怎麼的,小不點兒,小不點兒的!”
“嘻嘻嘻……”程子娟撒眸下四周沒人,往前走著抿嘴一樂,“好啦好啦,以後就喊你的尊姓大名--趙小誌!”接著,羞赧地笑笑,兩眼果然俊俏得像兩朵花:“其實,我覺得大夥這麼叫挺好的,你本來就不大嘛,看不見你,一想起這個名,眼前就站出你精幹玲瓏、精神抖擻的模樣!”
“噢--”小不點兒尷尬又高興地似笑非笑,點點頭,沒說出話來。
程子娟瞧著他那副樣子,禁不住捂住嘴又嘻嘻嘻地樂了起來,那樣嬌柔俊美而爽朗,惹人喜愛。她在女知青中個兒雖然不算高,由於身材苗條瘦削,正像馬廣地說的那樣,顯個兒,倒也像個待嫁的大姑娘了,不僅是那對格外惹人注意的眼睛,還有那一笑露出的整齊雪白的牙齒,無一不炫耀著青春美麗的光彩。
她微微含笑問:“到商店買東西?”
“噢噢噢……”小不點兒有點兒不大自然,吞吞吐吐地說,“咱……倆……溜達……溜達去怎麼樣?”
程子娟又撒眸下四周,沒發現有人,點點頭:“我準備去醫院來的,那好吧。”
小不點兒瞧著程子娟,像逮在手裏的鳥怕飛了似的,連連問她為什麼要上醫院,是否要緊,主動帶路,穿過幾棟家屬房,橫穿過大道,沿著兩塊地號中間的農田路朝前走去。
田野的積雪已全部融化幹淨,農田路旁排水溝裏的雪也變成了骷髏一祥,滿身大窟窿小眼殘喘地躺著。陰坡林裏的一堆堆殘雪也在日漸委屈地縮小著身影,在悄悄地向冬天告別,天空從薄雲裏向大地射來柔和的光線,像細細的絨毛撫擦著人們的臉,舒適而溫暖。
啊,雋妙無比的春冬之交。
“我給你寫信提的事,同意了吧?”
“嗯哪。”程子娟側臉瞧瞧小不點兒,“我不是給你回信寫明白了嘛。”
“沒變吧!”
程子娟又斜臉瞧瞧他點點頭:“嗯哪。”
“那--”小不點兒直接道出了心疑,“我捎信兒找你說有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出來?”
“你托人捎口信兒時,宿舍裏人很多。”
“多怕什麼!”小不點兒露了不滿意的口氣,“人多又怎麼樣?王大愣當連長那陣兒不讓搞對象的令已經自消自滅了!”
“我有病……不,我躺下……了……”程子娟說出一個理由想退回去,說出第二個又想退回去,都脫口而出來不及了,閃閃俊俏迷人的眼睛,“你聽我說--”
“哎喲,”小不點兒的雙腳在緊登登的鞋殼裏擠得實在疼痛難忍,忍不住哈下腰摁摁腳尖,又硬挺著站了起來。
程子娟哈哈腰瞧著他摁腳尖,問:“怎麼,崴腳脖子啦?”
“沒……沒有!”小不點兒回答得很幹脆。
程子娟趁著他站起來沒挪步,一個斜跨步站在他麵前,神秘地說:“小不點兒,不,小誌,我回來那陣兒,城裏正風傳著兩個時髦的新詞兒,我說說,你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什麼深奧的詞兒呀,我不知道什麼意思!”
“我一聽都悶住了,不信你聽我說--”程子娟說,“第一個新詞兒叫‘病退’,你說啥意思吧?”
“嘿,我以為多深奧的詞兒呢,”小不點兒不屑解釋的樣子,“就是身上有病退了唄!”
“哈哈哈……”程子娟捂著嘴笑出了聲來,“我說你不懂嘛還逞能,如果像咱學校語文老師的解釋,就得這麼說: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到農場以後得病,不能再堅持勞動,可以給城市退回去!”她把退回去說得很幹脆響亮。
小不點兒瞪大了眼睛:“在農村幹得有病了退回城裏,城裏能要?”
“要!”程子娟叫得很硬,“人家上級有文件呀!”
“哼,我要是有病了是不回去呀,”小不點兒氣不公地說:“在這兒得了病,就讓這兒養著,看病公費,病假工資還撈個70%,回家看病誰管?二百五才病退呢,叫我看呀,得上病就賴著這兒了,再說,咱們下鄉時市裏的領導大會上講了,城裏五年不招工,病退回去幹呆著喝西北風呀!”
“純粹是騙人的鬼話,”程子娟氣憤地說,“我臨回來的前幾天,幾大礦和工廠接二連三地招工,那些招上工的,有的是幹部家子弟頂著不下鄉的,有的是下鄉不帶戶口聽著信兒跑回去的,有的是假病退回去的,有的是逃避下鄉運動的滑頭,統統當上了國營正式工,我認識的那些掛上號的,沒一個好玩意兒!”
小不點兒急不可耐地問:“真的?”
他當時就不願意下鄉,想滑過去等著掛號,聽市裏領導那麼一講,覺得沒指望,也就報名了。
“我還能騙你咋的?!”程子娟煞有介事地從兜裏掏出荷包小錢夾,拉開鎖鏈,掏出一片剪裁下來的報紙,“不相信,你看--”
小不點兒接過一看,是招工啟事,皺著眉頭說:“這不把咱們這些實心眼子幹革命的逗了嗎……”
程子娟等他感慨完,先挪開腳步朝前慢悠悠地邊走邊說:“剛才我不是說兩個新詞嘛,有一個叫‘家變’,就是家庭發生重大特殊變化,比如因公爹死娘亡,家裏無勞力了,可以退回去。”
“去他媽的吧!”小不點兒氣還沒消,“寧願在這兒鐵心務農也別弄這個‘家變’,爹媽養活咱們得不著利,夠虧的了,咱們可不能再去得爹媽那種利!”
“是的,”程子娟抬頭一看,再往前走就是小歇息房了,還有好多話要傾訴,指指說,“走,到那裏坐坐。”
“喲--那是--”小不點兒說,“鄭風華和白玉蘭初會壓馬路在那裏休息丟蘋果,引起滿城風雨的地方呀,我們宿舍的知青都叫它蘋果房!”
“女宿舍也是,”程子娟笑笑,“鄭風華和白玉蘭真笨,弄個蘋果還丟了!”說著斜眼瞧瞧小不點兒,“咱倆可別丟在那裏什麼玩意兒再惹出閑話來!”
小不點兒毫不在乎:“閑話怕什麼,隻要咱倆鐵就行。”
倆人走著嘮著來到小房門口,程子娟哈腰先進去,指指那條板皮凳:“坐一會兒吧。我看,你的腳好像不得勁兒。”
“哎--喲--”小不點兒大步往裏一邁,腳指頭猛頂一下,疼得叫了一聲,忍著疼痛一哈腰扶住板皮凳縱下身子坐下了。
“怎麼啦?”程子娟伸手去扶,“扭腳脖子了吧?”說著蹲下去要替他解鞋帶看看。
“不不不,”小不點兒一手扶著腳,推搡著不讓解,“不要緊,不要緊。”
“哎呀,你這個人!”程子娟硬是把他的手甩到一邊,解開了鞋帶,發現裏邊幾乎要把鞋洞墊沒了,掏出鞋墊一看,底下還有一副,瞧了小不點兒一眼,一下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
小不點兒有點兒尷尬,“你……你笑什……麼……”
“咯咯咯……”程子娟擦擦笑出的眼淚說,“咱們在課本裏學過‘拔苗助長’的寓言,今天有了‘墊鞋助高’的寓言……”她止住笑問:“喂,小誌,你一下子墊這麼多鞋墊為啥!”
小不點兒沒發現程子娟有歧視自己個矮的意思,抿緊嘴唇,又尷尬又好笑地一下子抱住了程子娟:“就為和你搞對象!”
“哈哈哈……”程子娟又禁不住笑起來,“別鬧別鬧,我有正經事和你商量呢!”
小不點兒鬆開手:“什麼正經事兒?”
“實話說吧,”程子娟給他解開另一隻鞋帶脫下鞋,也坐到了凳上,“你托人到宿舍找我,我裝病躺著呢!”
“裝病,這是什麼意思?”
程子娟閃閃美麗的眼睛:“我想辦病退!”
“裝病能辦病退?”
程子娟煞有介事地說:“能!我們鄰居有一個在兵團下鄉的,就是裝有尿炕症辦返城的。她說,每天晚上都偷偷多喝水,半夜特意尿炕,不濕自己的褥子,專濕鄰鋪夥伴的褥子,大夫給她治病,幹治不見效,大夥兒都厭煩,病退就辦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