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廣地回到宿舍,仍興味未盡,本是下決心非讓袁大炮喝到耍熊作揖不可,沒想到他以上廁所為由溜之乎也了,左等右等還不見影兒,聚團的知青們也就漸漸散開。有人吵吵幹一天活累了,要閉燈睡覺,便也脫鞋上炕,打開行李卷兒,準備進被窩。
他脫掉襪子往枕頭底下一掖,又褪掉褲子,一揚被,兩條腿先進了被窩,緊接著脫掉上衣隨手往晾繩上一搭,剛要往下滑身子,發現旁邊的小不點兒煩躁地剛翻過身,又忽地翻過來,然後攥緊被頭猛往上一,把腦袋全裹進了被裏。盡管他個兒小,雙腳也赤裸著露了出來,大概是覺出了涼,雙腿又在被窩裏一蜷,身子佝僂著唉聲歎氣起來。
對,剛才那麼熱鬧的場麵,這小子一直沒見影,說不定在什麼地方讓誰熊了。馬廣地心裏琢磨著,身子向小不點兒靠靠,從旁邊掀開他的被窩鑽了進去。
這時,電燈開關“哢”地一響,不知誰把燈關了。
“誰?”小不點兒不耐煩地問,“黑燈瞎火地鬧他媽什麼玩意兒!”
馬廣地枕住點枕頭邊兒,俏皮地說:“誰?你不用想好事兒,反正大姑娘是不會鑽進你被窩裏來就是了,幹什麼他媽急脾酸臉的!”
“煩死啦,我說老馬大哥呀,嗨--”小不點兒歎口氣說,“人家都睡覺了,你別搗亂行不行……”
“你睡個狗屁覺,像貓爪抓心似的!”馬廣地悄悄問,“小不點兒呀,怎麼啦?是不是他媽的讓人家程子娟刷大馬勺子啦?”他聽說逃跑回城的程子娟今天下午回來了,八成是談吹了。
馬廣地這麼一說,倒惹出了小不點兒的煩惱,他由仰臉側過身子,和馬廣地麵對麵側身躺著,小聲說:“我都和你說過,程子娟都給我來過信,表示同意和我搞對象了,我去約她壓壓馬路,還他媽的牛性上了……”他哼哼地說著把話題一轉,問:“喂,馬大哥,是不是你給我寫的那情書,她又琢磨出酸味來了!”
“什麼?純粹扯王八犢子!”馬廣地一聽不高興了,“我替你寫的那些情書全是甜絲絲的,哪來的什麼他媽酸味呀……”
小不點兒聽出馬廣地不高興了,忙收口說:“別生氣嘛,我……我是……這麼琢磨……呀……”
宿舍裏雖然閉了燈,仍有不少知青沒有脫衣睡下,有的兩個人還頭枕行李卷天南地北地閑聊;有的雖然進了被窩,枕頭往一起湊湊,臉對臉地嘁嘁喳喳。這場麵,張曉紅、鄭風華當排長的時候一有就製止,大宿舍裏本來已經養成了閉燈就鴉雀無聲安睡的習慣。現在,也不知怎麼搞的,袁大炮也沒少製止過,就是製止不住,這些愛嘮喀的夜貓子,直到興味索然了,或者是嘮得疲勞了,才肯睡去。今天談盡了,明天又有新的話題了,或者是從家信裏,或者是從新發生的事情中又談開來去,張連長曾在大會上批評過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現象,也嚴厲製止過,然而知青們卻不以為然,該怎麼的還是怎麼的。這一點,誰也自信: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再緊,隻要說話嘮喀不走板,無論如何也不會因此進學習班。每天,除了幹活吃飯,吃飯再幹活,文化娛樂生活這般枯燥,有人聲稱這是一個“快樂的感情交流市場”,呼籲“無論如何也不能取締”。
馬廣地和小不點兒在這感情交流的市場裏,開始了感情的交織與碰光。
“甜絲絲的?不對吧,”小不點兒剛才是在被窩裏琢磨馬廣地替寫的那份情書,當時倒覺得不錯,因為沒留底稿,又模模糊糊記不太清,肚子裏那點兒不多的墨水繞著這腦海裏模模糊糊的東西別不出彎來了,“我怎麼記得,那裏頭像有句什麼刀,什麼割斷不割斷的呢?”
馬廣地輕輕碰他一下子:“你真他媽的混球,你打不著狐狸,別弄我一身臊,要是人家程子娟耍了你,還怪我寫的情書不行,笑話!真刷了你大馬勺子呀,就是你寫情書前多情了,單相思了!”他停停,哼了一聲說:“告訴你吧,小子!那句話是這麼說的:要是你愛我也像我愛你一樣,咱們相愛的心連心,相愛的筋連筋,什麼刀也割不斷……”
“噢……是甜絲絲的!”小不點兒在黑暗中眨眨眼睛,“照你這麼說,這句話是沒什麼毛病。我恍惚記著還有句話,說是什麼‘重病’來著?我要有重病,人家還能幹嗎?”
“哎呀,人家都叫我冒牌知青,我就不咋著,你比我還不咋著,白披著知青這張皮,純粹是裝著一肚子白水!”馬廣地感歎地說,“是這麼寫的:我愛你簡直是無法治療的重病,隻有一副藥好使--你答應愛我。”
小不點兒說:“這種重病還行,看來,這情書是沒毛病啊!”
“什麼毛病?!嘿--”馬廣地像自己多明白似的,“別把姑娘看得那麼價高神秘,我在家搞好幾個還不知道?!也都像窗戶紙似的,精薄一層,嘿,哪個姑娘得到小夥子這麼愛她,心裏不甜絲絲的呀!”馬廣地為了說明替他寫的情書的分量,不成也和這沒大關係,泄露了自己求愛的天機,“這些話都不是我馬廣地發明的,咱哪有那本事,是我在城裏搞對象時,從一本書上抄的一些世界名人的。誰的呢?”他頓一頓說:“挺老長一段名字,提哩嘟嚕的,記不住那玩意了,反正不是我的。”
“噢,這麼回事呀,”小不點兒把嘴悄悄地貼在馬廣地的耳朵上,“那麼,你說說,我托人往女宿舍裏捎信兒讓她出來壓壓馬路,她怎麼不出來呢?”
“這……這也說不定……這裏邊就有點什麼蹊蹺事兒。”馬廣地也放低聲音,“喂,你是不是從內心裏愛程子娟呀?”
“那還用說,”小不點兒毫不含糊,“從心裏往外呀!”
“我告訴你呀,隻要你愛她,覺得有點兒門兒,就一定要愛到手。”馬廣地慫恿幾句,問,“喂,小不點兒呀,讓我替你寫情書時說的那些,我心裏有點數,還沒有大底兒,你說說,你到底愛程子娟什麼玩意兒?”
小不點兒用讚美的口吻說:“我愛她大眼睛,雙眼皮兒,一笑一對小酒窩,眼珠子轉悠轉悠的像也會笑,一笑一轉悠呢,我怎麼覺著就像一朵正開的花呢……”
“喲--”馬廣地截住他的話,“你這小子也不白給呀,這麼看來,不光一肚子白水,也有點兒墨水點子,像詩似的呢,程子娟的眼睛是挺漂亮的,除了和我說的你還覺出她有愛你的滋味沒有?”
小不點兒不加思索地說:“要是嚐不到點兒滋味,咱也不敢哪!”
“那你說說我聽。我幫你分析分析。”
小不點兒有鼻子有眼地說:“要說最有情緒的一次,是去年秋天割黃豆,我跨壟去喝水時,發現程子娟打狼了,累得直起腰來倒背過一隻手捶捶後背,瞧瞧前麵的夥伴已割出老遠,又急忙哈腰割起來,我喝完水要跨過她的壟時,見她左手拿著鐮刀,跪在地上一邊往前爬一邊用右手撅黃豆,眼圈濕漉漉的,叭噠叭噠直滴眼淚。我看著她有點可憐,從腰裏抽出鐮刀,在她的壟上往前割起來,等她和我割完的壟接上茬以後,就攆上速度中遊的了。我要離開去割自己壟時,一抬頭,正好和她的目光對到了一起,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瞧著我難為情地笑了笑,就哈下腰又割起來……”
“好,你小子幹得好,別看這麼一點點小事,程子娟會從內心裏感謝你的。”馬廣地讚揚幾句問,“你接壟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和人家搞對象呀?”
“沒有沒有,騙你什麼都是。”小不點兒矢口否認,“有了那意思是以後,她見著我問過洗不洗衣服?缺不缺糧票?把我問活心了。”
“按理說,給你寫的信都表態了,一招呼就該出來呀,”馬廣地也納起悶來,“反正這玩意兒可也沒他媽準星,我聽人家說過,姑娘的臉就像秋天的雲,說變就變。我在家搞的那些就有像酸猴子似的,還不大了解時,說不上聽誰說幾句閑話就變臉了!”他說著皺著眉頭幫小不點兒分析:“我尋思呀,程子娟要是變卦,十有八九是嫌你的個小!”
“她也不高呀!”小不點兒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聲音一下子放大了,“有一回在食堂排隊買飯,我站在她後邊,偷偷地和她比了比,她起碼比我矮二指。”
“比你矮你也是矬子!”馬廣地說,“俗話不是說,將來結婚有孩子呀,爹矬娘矬矬一個,倆矬就矬一窩呀!要是在大道上走,打眼一看,程子娟像是少說也比你高半個腦袋。”
“胡扯啥,女的顯個兒。
“別看人家個兒小,怎麼端詳也像個人樣兒,你倒好,像個錘子,要不我一個勁兒刨根問底……”馬廣地說。
小不點兒有點吃不住勁了:“你滾他媽的,你才像個錘子呢,少埋汰我……”
……
他倆嘮得正熱乎,邊值班邊幹了一天活的鄭風華被嘁嘁喳喳聲從昏睡中驚醒了,一聽這急急歪歪聲,翻個身嗆了一句:“沒正經的,別嘰格浪嘰格浪地窮吵吵,快睡覺吧,都什麼時候了,明天不出工啦!”
“喂--我想起來了,”馬廣地把嘴緊貼到他小不點兒的耳朵上,“張連長說要拿逃跑的開刀,給李晉他們開了綠燈,可不算程子娟,八成她得著信兒,正發毛呢,哪有心思和你壓馬路!”
小不點兒腦袋裏轉悠起來:“要是這樣倒好……喂,喂……”他咕嚕幾句,又去和馬廣地說話時,馬廣地已經輕輕打起了呼嚕。
小不點兒翻來覆去,覆去翻來,說不清是怎麼才捱到了天亮起床,吃完早飯和李晉一起來到木工房,張連長交給的緊急任務是用樺樹梢條編做大耮耙,幾天之後,拖拉機拖著它在秋翻地裏耙完坷垃,就首先播種小麥。
他在自己的案板上用刀削著樺樹梢條,抬頭瞧瞧木工房的李晉等,忽而又瞧著從窗口閃過去曬糧場幹活的一夥夥知青、就業農工和家屬,似乎誰都比自己高,真感到有點背氣,程子娟要是真像馬廣地猜度的那樣嫌自己個兒小,那可就什麼招兒也沒有啦……他想著想著,好不悲觀!突然間腦袋像開了竅,扔下手裏的活忽地跨出木工房,在門口撒眸起來,撒眸來撒眸去,好不容易才撿到一雙不知被誰扔掉的膠底兒破球鞋,急忙回到木工房後,用鋒利的刨刀割出兩個鞋後跟,脫下鞋,找出小釘子,在自己的鞋跟上當當當地砸上了兩個厚掌,穿上後,覺得自己一下子高了不少,但還覺得不夠勁兒,見李晉等正埋頭幹活,沒發現自己在搞小副業,又心生一招兒,和李晉打下招呼,說是有點小事情出去一會兒,扔下手裏的活便朝連隊小商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