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病退還跟我搞什麼對象?剛才說的像那麼回事兒似的!”小不點兒陰沉下了臉,“程子娟哪,咱倆行就是行,不行就拉倒,你可別拿我當三歲兩歲好糊弄的小毛孩伢子呀!”
程子娟委屈地臉直抽搐:“誰拿你當三歲兩歲孩子了,我真的返城了,你回不去也不要緊,每年夏天你回城看我,要是這兒過起革命化春節沒完沒了,我就春節來看你……”
“嘿,說得好聽,”小不點兒臉陰沉著,一種受了愚弄嘲笑的樣子,“你當那是過家家門玩呢!”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呀!”程子娟又氣又急,要掉眼淚了,“我不返城實在是不行呀!”
小不點兒腦袋一撥弄:“有什麼實在不行的?”
“你可不知道,”程子娟愁苦著臉,難表衷腸地說,“我要再不回去,我媽就活不起了!”
“怎麼?活不起了?”
程子娟點點頭,眼淚汪汪地瞧著小不點兒:“實話說,我下鄉,不像你是自願,是被逼下來的!”說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骨碌骨碌一個接一個地滾落著。
“逼下來的?”小不點兒迷惑地瞧著程子娟問。
程子娟滴著眼淚點點頭。
“哎呀,可不能這麼說呀!”小不點兒瞧瞧門外轉過頭來,“讓別人聽著報告連隊,不打你現行反革命才怪了。”
“我這不是就對你說嘛,”程子娟擦擦眼淚說,“我的瘸媽聽說我要走,頭三天就哭。我走了三次,都是走到門口,瞧著媽媽拄著棍子跟出來哭得那麼難過又回去了,最後這次是留了條,提前偷跑回來的。”
小不點兒被感染了:“這麼嚴重?”
“你是不知道呀,”程子娟擦擦眼淚講起來,“下鄉時,按照市裏動員的那個說法,我家兄妹倆,有個哥哥參加工作了,留在媽媽身邊,我該下鄉。可是,我哥哥在煤井下受公傷鋸掉一條腿,走路拄拐,自己的生活剛剛能自理,偏偏禍不單行,我媽媽又得了輕微的腦血栓,好歹住院點滴了兩個多月,算是沒癱,可走路總是不利索。學校動員來北大荒的時候,我就沒報名。我們校長要當動員學生下鄉鐵心務農的好幹部,實現全校一片紅,左一次右一次和街道一起來家裏動員,來一次媽媽哭一次,漸漸,全校就剩我這一個‘老大難’了,媽媽還是不同意,見我開始動心猶豫,幹脆把戶口和購糧本藏起來了……”她講到這裏,聲音哽咽,止不住的淚水簌簌滾落下來。
小不點兒給她擦擦眼淚:“後,後來呢?”
程子娟抽搭一下接著說:“後來,王校長領著教導處主任、班主任一起給我辦學習班,學習毛主席語錄,輪流給我念,念一段就讓我聯係上山下鄉的事,問該不該報名去,班長領著全班學生站在給我辦學習班的門口,大聲齊唱‘誰要不革命就罷她娘的官,就滾她媽的蛋。”校長說要準備揪出破壞全校實現一片紅的階級敵人。我一聽要壞菜,媽媽要倒楣,半夜趁媽媽睡著的時候,偷偷翻著了媽媽藏的戶口和糧食本,第二天一早就跑了出去,等派出所和糧食管理所一上班就遷出了。交到學校回家後,媽媽急得滿頭大汗在翻戶口和糧本,見我一進屋,就跌跌撞撞搶上來從我兜裏翻出戶口打開,一看我那欄上用筆貫滿頁打的×字和蓋的那‘注銷’大長條紅戳,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大腿哭起來:‘娟子呀,你不管……我……啦……’我一頭撲進媽媽懷裏嗚嗚大哭起來……哭著哭著,王校長帶著鼓樂隊敲鑼打鼓給我家送喜報來了……”
“你是這種情況?”小不點兒迷惑地說,“我們班差不多都是吆喝喊叫爭著報名來的。”接著瞧著程子娟難過的樣子一轉話題問:“你媽媽現在情況怎麼樣?”
“現在情況也不好,身體一天比一天糟,說不定哪天會癱在炕上。”程子娟抽咽得更厲害了,“我……媽一輩……子很苦,爸爸死得早,她既給我們當媽,又要當爸……我這次跑回去,她總是哭,眼睛像是哭直了。我一要走,哥哥就罵我沒人味兒。還是他聽說鄰居一個下鄉的裝病返城了,讓我回來也這麼幹。我一回宿舍就裝病,你托人捎信兒,我沒出來。”
小不點兒心慈麵軟:“好,我支持你。”說完,便去給她拭眼淚問,“你也裝有夜尿病?”
“不,”程子娟自己擦下眼圈上的淚漬,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就裝頭疼,哥哥說就裝腦神經頭痛。”
“大夫檢查不出來?”
“對,”程子娟盯著小不點兒,兩手抓住他一隻胳膊,“你要幫幫我的忙!”
“幫什麼忙?”
“常偷著給我買點兒吃的東西,裝起病來別人買的我不能吃……”
小不點兒的心裏既同情又有一股醋酸味:“幫你忙倒行,你不該和我整這個景兒?”
程子娟瞪大了眼睛:“我整什麼景兒?”
“嗨,”小不點兒歎口氣,“打什麼啞巴語--要走嘛,還裝模作樣同意和我搞對象!說得好聽,還要你來看我,我回去看你……”
“說誰裝模作樣!”
“說別人能對得起你嘛!”小不點兒低著頭,用鞋尖蹴著地,“別說買東西吃,幹什麼都行,你一走,那不明擺拉完磨殺驢--把我蹬了嗎?”說完歎口氣,“咋的就咋的,別整這一套。這套,三歲兩歲孩子也糊弄不了啊!”
程子娟委屈得眼淚要出來了:“真的,我說的是心裏話,隻要你喜歡我。”
小不點兒說著說著,酸醋味兒越來越濃:“隻要我喜歡你,你就捉弄我!”
“哎--呀--”程子娟含著眼淚,著急地悠著小不點兒的一隻胳膊,“你就相信我吧!”
小不點兒更牛性了:“沒法相信。”
“那就沒辦法了!”程子娟把他的胳膊一甩,身子忽地一扭,和他轉成了背靠背。
小不點兒站起來轉過去:“你說不是騙人,拿什麼作證吧?”
程子娟忽地站了起來:“我對天起誓!”
“我不信那玩意兒!”小不點兒一眨巴眼,“起誓不靈,罵人不疼!”
程子娟話趕話地逼問:“那--你說怎麼辦吧?”
“哼……”小不點兒用鼻子哼了一聲,先支吾一下子,瞧著程子娟幹脆利落地說,“結婚!”
“行!”程子娟毫不含糊,“我辦完返城咱倆就登記結婚。”
“辦完?”小不點兒斜她一眼,“那時候,黃瓜菜不涼了?!”
“那你說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程子娟一愣,瞪大了眼睛。
“對!”
“在哪兒?”
“就在這兒!”小不點兒目不轉睛地盯著程子娟,“這就能試出你的心誠不誠,也能看出是不是糊弄我!”說完,一扭頭把目光移向了門外,耳朵卻豎了起來,屏住呼吸在靜靜地聽著。
程子娟瞪圓眼珠子,盯著小不點兒的後腦勺:“學薛文芹?”
小不點兒不吱聲。
程子娟又逼問一句:“不登記?”
小不點兒仍不吱聲。
“你--你啞巴啦?!”程子娟氣粗心跳,為了表示自己那顆純真的心,悲怒交加地說,“小不點兒,好啊,好話說盡你都不信--逼良為娼--”她說完覺得失口,換了個詞說,“趁火打劫!那就隨你的便吧!”說完,含著欲滴不能的淚水,“哢嚓”一聲解開腰帶,忽地躺在了地上,噙不住的淚水順著俊俏的臉龐終於滾出眼眶,像一條淚溪淌落著。
她講述為什麼要病退時滴下淚珠,那是辛酸的;她希望自己的打算能得到小不點兒的支持閃出淚花,那是寄予希望的;她為表白內心的真摯淌下淚水,那是良知摻雜著激憤。
她挺挺地躺在地上,緊閉雙眼,緊閉雙唇,像止不住似的,任憑那良知摻雜著激憤的淚水流淌,也不去擦拭,從門口吹進去的微風在她臉上吹過,輕輕拂著稀疏的劉海,一對美麗的眼睛緊閉著,一對誘人的笑靨隱藏起來了,像打蔫了的花朵,在靜靜地,靜靜地等著……
小不點兒挓挲出手又縮回去,嘴唇蠕動幾下欲張又合,眼直了,腿軟了,雙手顫抖了……程子娟越是靜,越使他害怕起來,他呆呆地整整持續了十分鍾,心跳加快起來,就像生平第一次做盜賊手正往別人兜裏伸,忽地清醒了:不,不能,我不能這樣做!
他忽地蹲下,雙手給程子娟緊緊地係上了腰帶,雙手搖晃著她的肩膀頭:“子……娟……娟……,我錯了,我錯了,你打我罵我吧!”
程子娟緩緩地睜開眼睛,當發現他那尷尬而羞愧的難為情模樣時,忍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你--”小不點兒嗆白道,“你笑什麼?!”
程子娟一下子坐起來,猛地向小不點兒撲去:“小不點兒,不,趙小誌,你--真好--”
“子娟,你--也真--好--”小不點兒緊緊把她摟抱住,“我一定幫你忙,爭取病退回去,早點兒伺候你媽和你哥哥……”
他忽地鬆開程子娟:“先別說病退,聽說張連長要拿你開刀呢!”
“開刀能怎麼樣!”程子娟不在乎地說,“反正我就是爛泥一樣往炕上一躺裝起病來給他們看,在家期間的診斷書也都開來了,舊社會還講官不踩病人呢,何況咱這是社會主義社會--再說,我覺得張連長像是比王大愣強……”
小不點兒一揮胳膊:“好,就這麼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