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封信將情況說明得很細,主要考慮你們那地方偏遠,有些消息和精神到得遲,希望你能在思想上和功課複習上早做準備。我考慮,所說“學校複審”,主要是文化課,你隻要努努力,我看是沒問題的。
……
再往下看,寫的就是些家裏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小不點兒看不下去了,心裏自言自語,卻說出了口:“好小子,想上大學,到時候,我就找幾個哥們兒瞎攪和--不推薦你,叫你小子牛性!”接著沒頭沒腦地衝著對麵炕喊:“鄭風華,要是夠哥們兒意思,就不推薦黃曉敏這小子,牛烘烘的,什麼了不起的,大夥一不推薦,他就玩完!”
“你說什麼玩意兒?!”鄭風華被說得一時摸不清頭腦。
“嘿,是這麼回事,”小不點兒點劃著信箋說,“怪不得黃曉敏這小子一有空就鑽進書本裏,他爸爸給他來信說大學要招生了,還說要注意點兒招收知識青年呢……”
這裏消息確實閉塞,知青時而有個把人提起過,恍恍惚惚,誰也說不大清楚。這裏的一至五連,縣郵電局設了個小郵電所,一入冬,特別是大雪封山以後,郵遞員經常不來上班,除電報較及時用電話直接傳達外,報紙和信一壓就是一大堆,要是趕上電話線被大煙泡刮壞了,就更沒門了,火上房的消息也難得到。
“大學要招生?”鄭風華高興地坐起來。
這時,一些上海、北京知青也都湊過來,有的要搶信:
“怎麼回事?”
“小不點兒,快說!”
……
“別搶別搶,”小不點兒站在炕上舉起信躲著,“這是家信,看家信犯法……”
“滾蛋!”程流流從身後一把搶過信,“犯法你還偷看?!”
“咱光看的那段招生的事兒呀!”
“我也光看那段!”程流流展開信箋,慢條斯理地念了起來:“……”
程流流一口氣讀完了信中招生的那一大段,眾知青蜂蜂擁擁地還要搶信看:
“說沒說中專的可不可以?”
“不知學校怎麼個複審法?”
……
“拿來!拿來快給人家放好……”小不點兒急咧咧地舉著手搶信,“黃曉敏回來該跟我急眼了!”
“黃曉敏真不夠哥們兒意思!”程流流把信還給小不點兒,對身邊北京知青說,“這消息也不和咱們透露透露!”
那北京知青應和著:“可不是嘛,每天早晚一有空兒就在那兒看呀寫呀的,有一回,我問他看什麼玩意兒,直說沒看啥……”
程流流氣哼哼地截斷那北京知青的話:“沒啥沒啥,這夥計是想被窩放屁--獨吞!”
上海知青李阿三的女朋友說:“黃曉敏的女朋友方麗穎也是早晨晚上一個勁兒地看書,學習。”
“嘿嘿,”馬廣地又放好一個破鐵碗,瞧著李阿三的女朋友說,“這是想夫妻雙雙把家還呀!”
“不夠意思!”程流流火氣更大了。
這時,“吱呀”一聲,門開了。張連長出現在門口:“都幾點了還不趕快睡覺,快熄燈!”
幾名上海女知青趕緊用大衣蒙上頭,佯裝睡覺,因為張連長最反對女知青晚上到男知青宿舍。袁大炮在家還差點,她們來來去去,很快就走。這回,袁大炮沒在,她們可就隨便起來了。
“張連長--”程流流衝著張連長問,“聽說中央有文件要在我們知青中招收大學生,有這回事嗎?”
“嗬,我說呢,這麼晚了都不睡覺,原來是為這事呀!”張連長摘下狗皮帽子,紮起兩個耳遮,悠然自得的樣子說,“聽說有這麼個文件,不過,中央一級的文件也不發到咱連隊這一級,前幾天場部開會,王肅主任說這個事了,場革委研究了個意見,為了深入開展紮根教育,把咱場辦成大寨場,拒絕一切院校來這兒招生,將來,咱們隻選送社來社去的!”
“張連長,”馬廣地走到張連長跟前,指指兩鋪大炕牆根底下兩行鐵碗,賣乖似的說,“我這就是在為辦大寨式農場做貢獻呢--每天每人貢獻一個尿砣!”
“哈哈哈……”一些知青哄然大笑起來。
張連長也笑了:“應該表揚,應該表揚!”
程流流等對招生熱心的知青,聽張連長這麼一說,臉立刻拉長了,想再問點什麼,小不點兒已經靠過去搭上了話茬。
“張連長,”小不點兒帶氣地問,“程子娟托我把食堂糧票換成黑龍江的地方糧票郵回去,管理員憑什麼不給換?說是你說的?”
“憑什麼不給?”張連長不緊不慢地回答,“就憑她不請假偷著跑回家。我請示王肅主任了,今後,凡是偷著跑回家不請假的,一律掐口糧,食堂糧票也不給了!”
鄭風華在一旁氣不公地問:“那是人人有份的口糧呀,不給怎麼行?”
“口糧是給幹社會主義的人吃的,”張連長仍不緊不慢地對小不點兒說,“不能給逃兵吃……你要跑沒跑成,我算是把你找回來了,自己的事該好好認識認識,還管別人的閑事!”
張連長不緊不慢,不急不火。他就是有這點好處,和王大愣不一樣,誰都可以帶點氣問他,甚至帶點火藥味,他像是根本不在乎,不管對誰,很少動肝火發脾氣訓斥人,也不罵人。
程流流借機發泄不滿:“張連長,這是土政策!”
“我不管什麼土政策洋政策,這是場部領導定的。”張連長說。
“對,”馬廣地朝張連長眨眨眼,朝大夥兒一揮手說:“有意見茅樓(土語:廁所)提去!”
“哈哈哈--”宿舍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馬廣地,我剛表揚你,別總屁溜溜的呀!”張連長批評一句又說,“你是值日生吧,快熄燈讓大夥兒睡覺。”沒等他轉身要走,馬廣地衝著張連長滑稽地嘿嘿兩聲,邊搓著手直嘟囔:“凍蓋了,凍蓋了。”然後,走到大宿舍中間,伸手拽住關燈的拉繩,“哢嚓”一聲,宿舍裏一片黑暗,“張連長,你老慢點,就像大夥兒關心的招生這種事兒,王肅有啥指示就該早點傳達給我們……”
張連長知道這馬廣地又在耍活寶,既已閉燈了,就再沒吱聲摸黑走了出去。馬廣地拽了一下子以後沒動窩兒,約摸他走個差不多了,又“哢嚓”一聲,宿舍頓時又恢複了明亮,他瞧著炕上的上海女知青擠擠眼,衝窗外說:“這張連長,沒有調查研究就亂發言,還有這麼多女同胞呢,閉燈怎麼算!”
“哈哈哈……”又是一陣哄笑。
“小不點兒呀,”馬廣地等聲小了,說,“你等著,隻要是有要緊的事,都得請示場部那個王肅,我算嚐到請示他的滋味了……”
知青們對張連長講的招生的事兒有意見,馬廣地不往心裏去,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全連有名的“冒牌知青”,小不點兒念信時也清清楚楚念到了得“初中以上”,而自己算初中以下,因為初中沒畢業就不念書了,何況自己有個韓秋梅在這兒摽著。對張連長的意見也是從這兒來的:他曾經不隻一次地找過張連長,要求幫助把韓秋梅的戶口從關裏農村辦到農場來,他總說是請示請示,請示請示倒也可以,因為這事兒也不是他說了算,好,那就請示吧!可他請示起來就沒個頭,韓秋梅住在舅舅魏良辰家,這魏良辰是個就業農工,那是耗子尾巴生瘡,膿(能)水有限,一家人的口糧本來就緊緊巴巴,加上又多了這麼一張嘴,可就月頂月接不上流了。馬廣地找張連長,戶口辦不來,先給補助點糧票行吧。他還要請示請示,這一請示不要緊,王肅讓勞資組搬出文件來給了答複:季節臨時工糧食補助按參加實際勞動日數累計補發,每天二斤。馬廣地當時聽了,一肚子意見:農場糧食大如山,找個對象還要守著糧山勒褲腰帶,誰知這山東大妮韓秋梅能幹能吃,參加夏鋤、麥收大會戰,每天補的那二斤根本不夠。平時在家裏見舅舅家糧食不多了,就裝不餓舍不得吃。他看著心疼,少不了領著出去壓馬路時兜裏揣兩個大饅頭,也斷不了省下點糧票,到食堂買成麵送到魏良辰家。可是,他那四十八斤定量畢竟有限,也緊巴巴,沒辦法的時候,就找幾個飯量小的夥伴討點食堂飯票。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常了,人家不說,自己也不好意思。有時候真想半夜到曬糧場或地裏去……他又一想,不能啊,“人窮誌不短”,他總是安慰自己:肚皮這玩意兒像皮筋兒,多點少點都無礙大事兒,等到韓秋梅戶口辦來了,糧就富餘了……
但,他對張連長這個總是“請示請示”的意見大啦。
“呸!”小不點兒氣得愣愣地站了半天,才搶幾步走到了門口,瞧著張連長走時推開還在隨著拉簧顫悠的門,使勁“啐”地一聲吐了口唾沫,才狠狠地把門帶緊了。
“瞧你那熊德性,”馬廣地把裝鐵碗的麻袋往牆角一扔,用嘴咧咧小不點兒,“馬後客,現在來能耐了,在時,你倒扔咯兒幾……句呀……”
“你倒扔咯兒呀?”
“你沒聽著我扔咯兒得大夥兒哈哈直樂嗎?!”
“你那是扔咯兒呀,那是捧臭腳!”小不點兒叫馬廣地一數落,本來不高興,心裏酸溜溜的,“怎麼捧也當不上連副!”
馬廣地仰仰臉:“別把你馬大哥看扁了,那可沒個準兒。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他說著拍拍胸脯:“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運槍打不著,別說,備不住咱就混個連副幹幹,說不準還能混個連正呢,小不點兒,你不信吧?”
“哎呀,”小不點兒咧咧嘴,顯出瞧不起的神色,“我長這麼大,到處找不要臉的人找不著,原來在這兒。咱話說這兒,就是給你個連副、連正的,你那小老樣兒也幹不了!”
“嘿,幹不了?!我咋就不信呢,”馬廣地雙手一掐腰,又拍了拍胸脯,“也不一定就不行!”他指指自己的鋪位接著說:“我幹脆來個更省事兒的,把電話安在被窩裏,我就往那裏一躺,誰要找我有什麼事兒,我就說,這事得請示請示場部王主任,你咋問咱咋請示,王肅咋回答咱咋幹……”
“哈哈哈……”宿舍裏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程流流覺得馬廣地像也給他發泄了心裏的不滿似的,豎著大拇指:“馬老弟,行,我說你要是再在農場幹上幾年,就成卓--別--林--啦!”
“捉--鱉--淋--”馬廣地瞧著程流流,眨眨眼搖搖頭說,“不幹,不幹!捉鱉就捉唄,叫我挨淋我不幹,要去,我晴天去!”
“哈哈哈……”
“嘿嘿嘿……”
各種聲音摻雜在一起,在宿舍裏滾成了笑的浪濤,那幾位上海女知青笑得擠出了眼淚。
其實,這馬廣地真不知這卓別林是幹什麼的,隻是眨巴著眼,靠著小聰明在“捉鱉淋”三個字上做文章。
窗外,大煙泡呼呼刮著,宿舍裏,大家把行李一鋪開,捂住了炕上的熱氣散發,隨著夜深冷溫加劇,室內也在緩緩地降著溫,那門口牆上溫度計的紅線在從零上三攝氏度向下滑落著,滑落著……
“笑什麼,瞧你們笑的,”馬廣地不知所以然,一本正經地說,“女同胞快走,張連長把權交給我了,我馬上就要閉燈了,我查十個數就拉燈線。”說著走到燈底下,用手拽住燈線:“一、二、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