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家信裏的秘密(3 / 3)

“馬廣地,你別他媽的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程流流衝著馬廣地嚷,“今天臘月初七,是北大荒臘七臘八凍掉下巴的日子,這屋裏放屁都掛霜,閉燈躺下能睡著嗎?!我看這麼扯扯皮挺好!”

李阿三的女朋友扯起嗓子:“就是嘛,同意!”

……

“行啦--”馬廣地已查到“六”了,見不少人反對,一甩繩子,故做生氣的樣子,“你們不聽,張連長給的權我也不要了!”緊走幾步到了自己鋪位跟前,三下五除二地脫掉鞋和衣服,麻麻利利地鑽進了被窩。

“喂,這麼樣,”鄭風華把棉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說,“來個全副武裝,我昨晚試過,睡得挺好,大夥兒願意嘮的就嘮,但小點聲,願意睡覺的就睡覺。”

“同意!”馬廣地第一個響應,效仿著鄭風華戴上皮帽子就腦袋落了枕,哼著:“三個飽,一個倒,廟裏的活佛比不了……”

陸陸續續,又有一些人鑽進了被窩。但仍有些不知疲倦的,在嘮啊嘮啊的,或做小活計,釘扣、補襪子……各尋其樂。

小不點兒心裏有事兒,毫無睡意,求黃曉敏挨了訕,又把主意打到了鄭風華身上。

可是,挨著鄭風華鋪位的幾名上海知青都在和女朋友喊喊喳喳地挑情逗愛,熱乎極了。而想求鄭風華的事兒,又不想讓他們聽了去。

“我說咱幾位上海大哥呀,”小不點兒有意裝出哀求的樣子和聲調,“你們也該讓靠腚(女朋友)回去啦!”覺得不夠勁又用手敲打敲打手腕上的表,“不早啦!”

幾名上海女知青幾乎都翻楞翻楞眼皮,像沒聽著似的,該幹什麼又幹什麼去了。

今天,小不點兒事事不順,心裏很憋火。這件事要是辦不成,他是死活閉上不眼睛的。見幾名女知青白楞眼珠子,火呼地從心底燒了起來。

“白楞什麼?我說得不對呀!”小不點兒往前湊湊:“長這麼大真沒見過這麼賴賴嘰嘰、粘粘乎乎搞對象的,沒完沒了,幹脆在這兒睡得了唄!”

李阿三的女朋友袁玲妹一聽不是味,來了火,一下子從李阿三身邊坐起來:“我們願意在這兒,你管得著嘛,就是不走!就是不走……”

李阿三和和氣氣地說:“小不點兒,我們小聲點,保證不影響你,行不行?”

“你大點聲!”袁玲妹毫不示弱,“就不走,看你怎麼的吧,”

“你不走試試看,看有法治你沒有!”小不點兒伸出左手叫號,“我還真不聽那個邪呢!”他說著,就去地上劃拉那幾個女知青的鞋。

小不點兒個小聲音大,上來勁兒,有股不聽邪的勁頭,好像什麼都不在乎。比如今天下午在大解放上嗒嗒嗒敲駕駛棚頂,連長坐在裏邊,他還要停車進去。這在一般知青是幹不出來的。說起來,這小家夥也挺有意思,還專門給別人講過他從小任性,用左手吃飯,不聽邪的故事:剛開始學使筷子時,不知怎麼用起左手來,爸爸訓斥一頓改過來後,不一會兒又換成了左手,爸爸急眼了,叭叭就是兩個大耳光,哭一陣子,使會兒右手,不知不覺又換成了左手,漸漸養成了左撇子的習慣,不隻吃飯用筷子,打乒乓、使喚小刀削鉛筆……都是用左手。每講起來就宣揚自己:從小就不聽邪……

“小不點兒,你要幹什麼?!”鄭風華坐起來,摘掉皮帽子。他怕把事兒弄大了,深更半夜地吵罵起來,就製止說:“你放在那兒……”

小不點兒瞧著鄭風華一愣時,馬廣地覺著不好,年輕人火氣旺,說幹,不大點兒小事就能幹起來。但那幾個上海知青這麼晚還談個沒完,確實有點不像話。於是,他急中生智,披起衣服跳下炕趿拉著鞋就往外跑。

“反正張連長給我這點權力沒多少,說你們誰,誰也不能聽,”馬廣地回頭故意瞧瞧袁玲妹,又瞧瞧小不點兒,接著便一溜小風似的邊往外跑邊說:“行--啦--我去找張連長去--”

他說完,“砰”地推開門跑了。

幾名上海知青急忙下地,蹬上鞋,披上衣服也往外跑。隨著門“砰”了又“咣”、“咣”了又“砰”,轉眼間女知青都走了,男知青想穿上鞋送都沒來得及。

他們剛走不一會兒,馬廣地提著褲子跑了回來,一邊嘟囔:“跑到房山頭撒泡尿,可他媽凍屁了,這女同胞在這兒,小鐵碗發揮不了作用呀……”

“嘿嘿--”要不是一些知青早已迷迷瞪瞪,馬廣地這虛晃一槍的小動作,加上說話的滑稽勁兒,準又是一場哄堂大笑。

小不點兒嘟囔著坐到了鄭風華和馬廣地鋪位中間。

“你不聽邪也他媽不能胡來呀!”馬廣地斜楞斜楞小不點兒,“也不看個火候!你沒看嘛,這些哥們姐妹們,肚子裏都牢牢騷騷的,還在那兒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不等著炸廟呀,吃了鹹的操心淡的,老老實實呆著得了……”說著把被筒掖好,蜷蜷著腿,眯上了眼睛。他本沒多少尿,見小不點兒弄不好非和他們幹得不亦樂乎,便施一小計,讓上海姑娘走了。

“小不點兒呀,”鄭風華躺在被窩裏瞧著他說,“你剛才偷看人家的家信,這要是和你說道說道,你可是一點兒理也沒有啊!以後不能幹這種事了。”

“瞧黃曉敏那小子尿性,求他點事兒,你倒說行還是不行,有個他媽的回話呀!”小不點兒一提就來氣,“齜個牙嘿嘿嘿,嘿嘿嘿,扁屁不放,有點兒學問唄,什麼了不起的……”接著他把視線轉向鄭風華:“我求誰,也不至於呀……”

這小不點兒心裏火炙火燎一般,自從接到程子娟的信,讓自己代領食堂糧票,想法換成地方糧票郵回去以後,心裏像長了毛,怎麼琢磨怎麼覺得程子娟對自己有了點“那個意思”。這不,想跟著李晉逃跑回去,親自到她家趟趟這條愛河,試試水深水淺,沒承想偏偏自己被抓了回來,心裏才火性這麼大。想寫封情書悄悄給程子娟郵去,琢磨來琢磨去又不知怎麼開頭,那信紙撕了一張又一張,再說一看自己那字也不行。在家裏時,同學就埋汰自己說寫的那字像老蟑爬的,這兩下子那不等著砸鍋嘛!再說,已經有著深刻的教訓:那是王大愣還在這兒當大連長的時候,連隊知青中正刮著偷偷摸摸的戀愛風,他也情絲萌動,蔫巴登地看中了一個小北京,個子也不高,歲數也不大,長得小巧玲瓏很精神,越看越覺得和自己很般配。想直接去說怕碰釘子;托人去說,還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決定冒膽給她寫情書。可是,自己肚子裏的墨水又很有限,想了又想,覺得終於找到了一句認為最時髦、最有分量、也最能表達衷腸的話,並歪歪扭扭寫上了。怕人家看不清,特意把這句話用筆又描了描。這話是“我愛你愛的不行了,你是我心中最愛的,也是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萬萬沒想到,信遞給小北京後,她炸了廟。不同意就拉倒唄,還把信交給了王大愣,王大愣一看信,立即反映給了場“一打三反”辦公室,理由是:隻有偉大領袖毛主席才是億萬人民心中的紅太陽,小不點兒把一個女知青比作“紅太陽”,是反革命事件,場“一打三反”辦公室把小不點兒傳去審問了半天。小不點兒哭哭啼啼,一問,他又隻念了還不到五年書,說這是“幼稚”、“不會用詞”,沒有反革命動機,寫份檢討後拉倒了。別說不聽邪,當時的小不點兒,捏了一大把汗。後來,這事在連隊傳開,成了笑柄。那小北京從此也有了外號,知青們暗中都叫她“小紅太陽”。你說懸乎不懸乎吧?要是真寫出事來,不就完啦!

他蹲在地上,兩隻胳膊蜷曲著趴在炕沿上,把嘴貼在鄭風華的耳朵上:“喂,鄭大哥,我想求你點兒事兒。”

“什麼事?”鄭風華問。

小不點兒的嘴又往鄭風華耳朵邊貼了貼:“想請你替我給程子娟寫封和她搞對象的信。”

“那叫情書!”盡管聲音很小,馬廣地也聽著了,在小不點兒麵前,他倒成了明工。

小不點兒擠擠眼,不大高興:“你他媽的小點兒聲,吵吵什麼!”

“噢--”鄭風華反側過身,臉對著小不點兒,“有點把握嗎?”

小不點兒剛要回答,正豎耳朵聽的馬廣地把他往自己身邊拽拽:“搞對象這事呀,你別找他,別看他肚子墨水多,這事不一定行,你沒看剛來時和白玉蘭弄個老蘋果搞得滿連隊人都知道嘛,這事你找我!”

“你--”小不點兒一愣,覺得也行。因為聽說他在家裏就沒少搞,現在搞的這韓秋梅,山東大妮,除了沒戶口之外,哪樣都不差。

“我怎麼的,瞧不起我呀?”他說著故意把臉一轉,一副拿把的樣子。

“哎--”小不點兒趕緊轉過去,“誰說瞧不起了,我是想說,你小聲點兒,馬大哥,馬大哥,”他搖晃著馬廣地的被窩頭:“夠哥們意思啊,一輩子忘不了你!”

“好,我問你--”馬廣地放低了聲音,“你先和我說說,憑什麼想給程子娟寫情書?是給過你飛眼了?給過你笑了?還是什麼時候碰過你的胳膊了?”

小不點兒想了想說:“有一回呀,在食堂排隊買飯,我發現她用斜眼瞧我!”

“你是不是討過好呀?”

“哼,這麼說吧,咱是跟你哥們兒來實的,”小不點兒道出了很少被人發現的一點小秘密,“夏鋤的時候,有一天鏟最後一條壟,她攤了一根荒壟,怎麼鏟也不攆不上,我到那麵喝水,發現她正跪在地上薅壟眼裏的草,邊薅邊抹眼淚。”

馬廣地問:“你怎麼著啦?”

“我呀--”小不點兒說,“自己也累得腰酸腿疼了,見她挺可憐,就在前麵截一段幫鏟起來了,一直幫她快鏟到地頭--”

馬廣地伸出胳膊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詭秘地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那天,正好王大愣倒背著手,披著衣服到地裏轉悠,發現你鏟得慢,質量不好,開了地頭批判會!”

“是--”小不點兒說,“從那以後,我發現程子娟對我格外熱乎。”

馬廣地像審訊一樣:“快說,有什麼事沒有?”

“當然有了,”小不點兒毫不含糊地說,“打那以後,她給過我兩次食堂的糧票。”

“有點門兒,”馬廣地問,“是不是你跟人家要的呀?”

“不是,那怎麼能呢,”小不點兒搖搖頭,“有一回她還問我,補不補衣服、洗不洗衣服呢!”

馬廣地詭譎地一笑:“沒想到你這小老樣兒,還有姑娘和你搭茬,真不知是什麼意思。小不點兒呀小不點兒……門倒是有點兒,你心裏掂量掂量,有點把握沒有?”

“不敢打保票,心裏剛覺得有點兒,就一丁點兒!”小不點兒讓那小北京給寒磣苦了,現在是留有餘地,不敢說大話。他知道馬廣地這小子說話好埋汰個人,便說,“有一回,程子娟和一個女同胞並肩走著去小商店,我在後邊,她們不知道,我一聽,正熱乎乎談找對象的事。程子娟說,我要找男朋友呀,就找個有手藝的……”他停停接著說:“我在連隊木工房幹活,大小不也算有點手藝嗎?”

“好,這事兒讓我包了!”馬廣地拍拍小不點兒的腦袋,說,“今晚上讓我好好想想,這信怎麼個寫法,明天就動筆,保證給你寫好!”他把小不點兒往自己跟前拉拉:“程子娟長得可是挺漂亮的呀,要是成功了,可得請我的客!”

“放心,你好好給我寫,要是成功了,我保證請你下飯店!”小不點兒許下願。

馬廣地伸出手指:“一言為定!”

“那當然,”小不點兒也伸出手指和馬廣地鉤上,“一言為定!”

鄭風華往他倆跟前探探身子,伸出手攥住兩個鉤在一起的手指頭:“到時候,別忘了帶我一個!”

小不點兒笑笑:“那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