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家信裏的秘密(1 / 3)

女知青宿舍在變,男知青宿舍也在變。現今,連隊的八個男知青宿舍已合並成了四個。其中十五和十六排這幢房子是最冷的宿舍。當年要在入冬前搶建起來安置從南方押送來的一批犯人,磚坯沒幹透就裝進了磚窯,加上磚土和細沙合成的比例不符合標準,燒出來的磚窟窿眼多,質量差,所以用此磚蓋的房子保溫差。

鄭風華把白玉蘭送到女知青宿舍後,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宿舍。他一邊擦著眼鏡片上的哈氣,一邊邁進門檻。可一隻腳剛邁過來,就被地上的冰滑了個趔趄,幸虧伸手把住門框才沒有滑倒。

“這屋都快要把人凍成冰棍了!”北京知青程流流穿著下鄉時知青辦發的、已變得油漬麻花了的黃大衣,戴著帽子,縮著脖子,靠著行李看一本關於圍棋方麵的書,見鄭風華過來,把書一合,“我說鄭風華呀,你鼓搗的那小煤礦什麼時候能讓咱見到煤呀?你請來的那個梁伯伯在這兒快弄了兩年了,怎麼一溜胡同回烏金去,不見人影了呢?大夥都寄托挺大希望,要是挖不出煤來,我們在這裏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也得接受一輩子這北大荒冰雪嚴寒……”

“我說哥們呀,”鄭風華站在自己鋪位跟前,斜著身對他說:“你就把心放在肚裏,明年一入冬,全連準燒上小煤礦的煤!”

“哎呀--”程流流把雙手拱在一起放在嘴上哈一哈,歎口氣,“好,那就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吧。”說完了又拿起了合上的書。

其實,大家都心裏明鏡似的,從請來梁伯伯搞小煤礦後,各任連長光說熱情支持、大力支持,可投放的人力物力都很有限,除了梁伯伯從家鄉求援來的一些東西外,農場並未投入什麼。人力的投入也限於農閑時間。一到忙季就往回撤人,農場春種、夏鋤、秋收、冬脫,有幾個時候不忙呢?即使這樣,小煤礦的開掘也算很快。但根據目前情況,光靠一個井口直來直去明顯不行。梁伯伯做出決策:這個做為正井,再在旁邊開口副井做通風用。根據深度,不能像當初設計的那樣獨筒簡單開采,要辦成像正規礦的井口那樣。他不久前找了王肅,談了打算和想法,並列出了需要的物資,王肅哼哼哈哈滿口答應,可就是不動真的,氣得梁伯伯跺著腳直罵:要不是看著這麼多孩子在這裏挨凍,我才不跟你們扯這個呢!

他無奈,隻好回去再求物資支援,並想請一名懂井口通風的技術人員來援助,盡快使小煤礦竣工,早日投入生產。

鄭風華摘掉棉帽子往炕上一放,伸手摸摸炕,不怎麼熱。這個宿舍的兩鋪炕都冷熱不勻,燒多了,灶眼口的炕麵上就燙手,燒少了,離灶眼遠的地方就不熱。入冬時連隊瓦工來收拾過,也沒起多大作用,瓦工說是地麵不平,炕跟著地麵走向,一頭高,一頭低,火苗不願意往這處躥,要想熱就得扒了重搭,加上入秋農忙,再說,炕扒了知青們到哪兒住去呢?一日捱一日,就這樣,又進入了漫漫的大冬天!

屋裏一冷,炕涼,一些上海男知青又把馬桶捐獻給了女同胞,夜間撒尿也成了問題。男知青膽大點,比女知青身體抗造一些,可畢竟是人,也不抗折騰,有人說,解鈴還得係鈴人--既然是張連長出的主意,把馬桶給了女同胞,那麼,就請他解決男知青大冬天撒尿的問題,真不信,挺大個連長連撒尿問題都解決不了!

張連長很積極,找木工房給這個特冷的大宿舍做了兩個大皮桶,可是,知青們要是有人吹號一齊起來撒尿,可能還好一點。可是這一百多人從半夜到天亮,那是稀稀拉拉不斷溜,邊尿邊凍,到天亮,滿滿兩桶都凍成了實心。那皮桶還兩頭細中間粗,放在暖和地方融化個邊兒,那偌大個尿砣在桶裏隻是晃蕩不出來,必須全部化光才能倒出來,可真是費老勁啦!把幾個值日的知青弄得膩膩歪歪的。到了馬廣地接替值日生的時候,瞧著門口那兩個凍得實實成成的尿桶,用腳使勁一踢,兩個桶骨碌碌在門口潑水形成的冰坡上亂滾,破口罵了一句:去你奶奶個龜孫子去吧,我才不伺候你這局呢!

可是,尿桶踢走了,馬廣地必須解決全宿舍夜間的撒尿問題。他本身就像小尿桶一樣,幾乎天天晚上到魏良辰家去看韓秋梅;魏良辰呢,看著馬廣地成了有眉目的外甥姑爺,自然免不了熱情--嘮喀兒的時候,少不了好茶水、嗑瓜籽。

你想那馬廣地晚上能不尿?

馬廣地說:“張連長的招兒不大靈,咱們自己想辦法,大活人怎麼也不能讓尿憋死呀!”

其實,大夥都用膠皮桶的時候,他就沒用。馬廣地有個連被窩都不用出就解決問題的絕招,有人發現了開始效仿:他從垃圾堆拾了一筐罐頭瓶子,放在自己鋪位的炕牆根旁,半夜撒尿時伸出胳膊來拿一個放進被窩,用完再放回原處。第二天早晨起床時,頭一件就是悠哉遊哉地拎起凍實的罐頭瓶,走到門口使勁往遠處一扔:去你奶奶個龜孫子的吧,給老子效實力嘍!

那天,有人偷了他拾來的罐頭瓶子,他還吵吵巴火,一會兒警告要“自首”,一會兒請大夥幫忙破案。揚言再不自首,就要報告公安局來偵察破案。這一吵吵,逗得大夥兒哈哈直笑,也就知道了他發明的小竅門。一時間,廢罐頭瓶成了緊俏貨,因為一個隻能用一次--那罐頭瓶子也是口小下邊粗,不融化倒不出來。還沒等全宿舍普及的時候,連隊廢罐頭瓶幾乎絕跡了!而馬廣地又踢跑了皮尿桶,怎麼辦呢?

原來,他早就又有了新招兒。

眼瞧就要都進被窩了,知青們正埋怨馬廣地踢跑了尿桶。馬廣地從外麵背著一麻袋裏邊嘩啦嘩啦直響的玩意兒回來了。他往剛脫鞋上炕的鄭風華麵前一放,直起腰板來,一本正經地說:“鄭大哥,你是農場的工人階級,開辦小煤礦辛苦,先優待優待你!”說著,哈腰從麻袋裏掏出一隻掉瓷破邊兒的小鐵碗,放在了他鋪位的炕牆根底下。

“這是什麼玩意兒?”

“明知故問,”馬廣地回答,“這不是小瓷碗嘛!”

“弄這幹什麼?”

“晚上憋得慌用它方便方便。”

“胡扯,”鄭風華說,“這怎麼行!”接著問:“你麻袋裏都是這玩意兒?”

“對!你說怎麼個不行法吧?”馬廣地振振有詞起來,“我說不光是行,還非比一般。那罐頭瓶子用一次就不中用了,這玩意兒撒上尿一凍,用爬犁把它拉到飼料房去,化個邊兒,一扣就是一個碗形的尿砣兒,然後,攢成一大堆,不等開化就拉到地裏……”他說到這裏神氣地一揮手:“嘿,一舉兩得,可以支援學大寨奪高產哩!”

“哈哈哈……”宿舍裏哄笑起來。

“趕明日向張連長薦薦賢,給馬老弟個排長、班長的差使幹幹,這麼挖空心思為農業學大寨做貢獻!”

不知誰喊了這麼一句,大夥又哄地大笑起來。

“喂,廣地--”小不點兒湊過來踢踢麻袋問,“哪兒來的這麼多玩意兒?”在眾知青麵前,他更顯得像個乳臭未幹的小家夥了,那一踢,一捏鼻子,捏出了一股任性和調皮勁兒。那戴牛糞手銬和被抓回來的苦惱已無影無蹤了。

“你不知道吧?”馬廣地也一捏鼻子。

小不點兒:“從哪兒拎的這些破爛?”

“這是什麼話?!”馬廣地一斜眼,哈腰又抓出一個,打算從鄭風華這兒挨著來,每人跟前放一個,“這叫廢物利用!”

小不點兒好奇,追著問:“真的,哪兒來這麼多鐵瓷碗?”

不少知青也都在嬉笑著問。

“告訴你吧!”馬廣地又放好一個,腰板一挺,說:“這是連隊倉庫裏的,我那天去領東西發現的,一問保管員才知道,這是犯人在這兒時用的,那時候,犯人是‘供給製’,什麼都是統一的,犯人出獄要交餐具和其它東西,咱們張連長會過家,就把這些玩意兒都收藏起來了。我一下子想起這些玩意兒,傍黑就去背來了!”

“馬廣地,你小子行,給哥們兒立了一功!”有人開玩笑。

“哎,告訴你們呀--”馬廣地又放好一個站直腰板說,“這可是階級敵人用過的。我想,用這玩意兒不能算混線!”他見大夥都在聽著,放大了點嗓門:“這樣吧,晚大夥用的時候,使點兒勁泚,好好消消毒,泚淨那股階級敵人用過的味兒!”

“哈哈哈……”

宿舍裏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少見多怪,笑什麼?!”馬廣地拎著嘩嘩響的麻袋一個一個鋪位的放,搶白了大家一句。聽到有的笑聲不對勁,抬頭一看,不禁一伸舌頭,原來這麵炕上有幾個上海女知青。有的和男朋友緊挨在一起躺著,頭枕行李卷,合蓋一件黃軍大衣,有的依偎著在嗑瓜籽,吃酸梅豆之類,有的坐在炕沿上對著臉,各泡著一杯麥乳精,邊喝邊嘮。幾名北京知青在下圍棋,還有幾個看書的。

“對,對不起呀,”馬廣地覺得剛才說的,有失大雅了,特別是在女知青麵前。他眯眯笑著,哈腰道歉說,“請多多原諒……”嘴裏念叨著,又給別的鋪位分鐵瓷碗去了。

正是用電高峰,電壓不足,燈光很暗,宿舍裏像秋末朦朧冷寂的黃昏。

馬廣地剛從正專心看書的黃曉敏那兒走過,小不點兒便悄悄跟過來,不脫鞋上了炕,蹭到了黃曉敏跟前,把臉貼到耳朵上:“黃大哥,幫幫小弟的忙吧?”

黃曉敏正聚精會神地演算一道高三課程裏的數學難題,不知是故意不理睬,還是根本沒聽見,他沒有抬頭。

“喂喂喂--”小不點兒又往前湊湊,“黃大哥,聽見沒有,幫小弟個忙唄?”

黃曉敏是個斯文高雅的北京老高三優秀生,文革前爸爸是國家一個部裏的部長,有著良好的衛生習慣。小不點兒的口臭味熏得他猛往後一閃,忍著笑笑說:“對不起,我正忙著呢。”說完又埋下了頭。

小不點兒不高興了:“你倒回答,求你幫個忙,到底行不行?”

“我現在沒時間。”黃曉敏還是笑笑,把墊著演習題的一個本夾子往行李底下一塞,拿著一本書和一個演習本氣哼哼地走出了宿舍。

“笑嗬嗬的尿性勁兒,”小不點兒瞧著黃曉敏揚長而去的背影,眨巴眨巴眼,氣得直嘟囔,“什麼了不起的,還以為你爸爸是大官兒呢,不就是個趴窩的走資派嗎……”

別說小不點兒這麼一個才喝了不到六年墨水的“冒牌知青”,就是乘一列火車來的北京知青想求他辦什麼事,也是哼哼哈哈,很有清高的派頭,很少去說東道西地議論別人,得罪人的事兒更不幹。夥伴之間矛盾麵前,常常兩麵光,辦事很圓滑,一般知青都有仨倆哥們兒要好的,他唯一交往多的就是前不久搞上的對象--方麗穎,也是北京知青。連一些北京知青也對他有看法,別的地方的更不用說了。

小不點兒平時覺得黃曉敏對他客客氣氣,很熱乎,好像有點麵子,以往留下的印象裏,黃曉敏是最有學問的。這回,確實心裏有件大事兒想求求他,沒想到他樂哈哈地揚長而去。碰了個軟釘子,隻覺得發訕,來了好奇勁兒,嘴裏不停地嘟囔著,伸手向他被子底下摸去。“這小子整天鼓鼓搗搗瞎畫些什麼玩意兒,是不是給趴窩的老子寫翻案材料……”

他伸進手,一把就掏出了黃曉敏塞鋪底下的那個本夾子,打開一看,上麵是一封厚厚的家信,知道看別人的信不對勁兒,剛想合上,幾行醒目的字吸引住了他,好在沒有難字,馬馬虎虎能看明白:

敏兒:

上次給你寫信估計的問題已成事實,我已被從五七幹校調了回來,很快就要分配工作。今去信主要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才得知,六月二十七日,中共中央批轉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關於招生(試點)的請示報告》,《報告》的基本內容是:經過三年來的文化大革命,兩校已具備了招生條件,計劃本年度下半年開始招生。關於學製,可能要根據各專業具體要求,分別定為二至三年,另辦一年左右的進修班。學習內容,主要是以毛主席著作為基本教材的政治課,實行教學、科研、生產三結合的業務課,以戰備為內容的軍事體育課。報告還要求,各科學生都要參加生產勞動。至於學生條件,當然是政治思想好、身體健康,具有三年以上實踐經驗,年齡二十歲左右,有相當於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貧下中農不受年齡和文化程度的限製。報告還特別提出要求,注意吸收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招生實行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和學校複審相結合的辦法。十月五日,國務院已經用電報通知各地,招生工作按這兩個大學的《報告》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