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搜尋過的列車上(2 / 3)

“怎麼不能!”李晉扯起嗓子,“毛主席不是喊人民萬歲嗎,老連長也是人民,可以喊,可以喊……”

李晉說這話,激動得眼淚在眼圈裏轉了。

“你情願給老連長當兒子摔盆--”秦衛紅氣憤地說,“日他奶奶的,我們連長那個老王八犢子呀,死了臭在家裏也沒人去抬!”

牛大山說:“喂,你可別說,還真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兒,去年春天他家著了火,武裝基幹民兵連長驚天動地地喊知青快到庫裏取皮桶、水桶救火,你說怪不怪,也沒人告訴,大家都搶篩子去端水……”

“哈哈哈……,幽默幽默。有戲有戲!”李晉仰臉開懷大笑,連連讚揚,像碰到了知音,“你們那兒的知青比我們那兒還有戲,有戲……”

牛大山說:“別笑,你不知道,把我整屁了,發現知青談戀愛就關小號,有的不聽擺弄還給戴手銬,一共他媽的幹一天活才掙一塊二毛五,出工站排遲到一會兒還扣工資。有個知青出工二十五天,讓他扣的剩不到五塊錢了,這老哥兒一急眼,扣他娘的去吧,故意遲到,多遲到,你猜怎麼著,那老犢子讓這知青倒找錢……”

“喲--”馬力擔心地問,“你們逃跑,沒抓呀?”

“尋思啥呢,不抓?”秦衛紅氣哼哼地說,“有溜須舔腚想當官的,我們還偷著、偷著地走,誰知出連不遠,就有人報告了那老家夥,正是夜裏,天黑咕隆咚的,他一邊吩咐啟動車,一邊帶人先追趕,邊攆還邊衝天‘砰、砰、砰’放了三槍。其實,我們就趴在路邊不遠的雪溝裏……”

丁悅純問:“比我們那兒還凶,可--你們還得回來呀?那不淨等著挨收拾呀!”

“那老家夥還可能派人到家裏去抓呢!”秦衛紅說,“管他呢,回家一天是一天,過了今日再說明天……”

周圍的旅客也都聽得入了神。此刻再沒有懷疑和戒備,隻有憐憫和同情。

“哎喲喲……原來你們都是知青!”那帶孩子的婦女聽得直皺眉,到底是女人心腸軟,還來了一陣盤腸絞肚的難受,心酸得差點沒流出眼淚來,心想,那老連長咋那個樣呢,都還是些淘氣的孩子,慢慢教育嘛。但嘴裏沒說出來,隻是說:“我也是到農場看下鄉的姑娘的,姑娘生病住了院,我家生活困難,好孬算是侍候她好了,拉了不少饑荒……”她覺得自己嘮叨了,忙說:“哎呀,你看我說這個幹啥,姑娘病好了就比什麼都強,她要跟著我一起回家過年,那裏也號召在農場過革命化春節,我好說歹說,算把她勸住了……”

她說到這裏,再也止不住心酸,假裝看著窗外,抹掉了眼淚,儼然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說:“你們這些孩子呀,還小,要聽領導的話,讓在哪兒過年就在哪兒過唄,在哪兒還不吃餃子……”

“哎呀,我的好大嬸--”李晉截住她的話,“算了算了,你不明白,太他媽邪虎了!”

“邪虎啥!”婦女在農場時也聽說一些,但沒這麼厲害,就憑著聽的那些事,影影綽綽地對對號,估計都是真的,但還是勸說:“領導也和當爸爸媽媽的一樣,拿你們當孩子。”然後把聽來的一條條給他們往父母教育孩子上對號,“關關小號也就是氣的唄,我姑娘小時候不聽話,老到河邊上去玩,我還把她鎖在屋裏呢;再說那放槍,也就是嚇唬嚇唬你們,我姑娘小時候,讓她幹啥她不聽,就編著謊嚇唬她,一會兒說馬猴子來了,一會兒說狼來了……這陣子你們大了,說那玩意兒不信了,就得用槍嚇唬……”

“哈哈哈……哎喲,我的大嬸呀,”李晉仰臉哈哈笑兩聲說,“你可真是大大的好老百姓呀,大大的!”說著還伸出了大拇指。

丁悅純接過話來說:“大嬸,我們的事你不明白,都亂套了!”

“我不明白還是你們不明白?”那婦女也覺得和這些知青不外了,“在家靠父母,在外靠領導,得好好地幹。”

那個中年漢子掐滅煙蒂也插起話來:“這位大嫂說得對,你們下鄉也算參加工作,在父母跟前再大是孩子,在領導麵前再小是職工,有意見提意見,不能說跑就跑。”

“不跑就回不了家呀!”馬力說。

旁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插話說:“我的外甥姑娘插隊,也不知道回不回家過年,我到省城看姑娘,也挺想外甥姑娘的,從小抱大的……”說著歎息一聲:“你說這事呀,可也是,大過年的,那孩子在外頭能不想家嗎?!”但,她說著又一變口氣:“我看,你們這麼鑽凳子爬椅子的也不是事……”

述說和勸說出現了小小分歧,氣氛不像知青們自己嘮扯時那麼和諧融洽了。

李晉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其他幾個知青也都把身子緊靠著椅背安穩起來。

太陽西墜,暮色漸漸降臨。疾駛的火車隆隆響著向前奔馳,像要衝破這黑暗似的。

“剛才呀,可把我嚇壞了,”那婦女慢條斯理地和身旁的丁悅純說,“你們愣頭愣腦,進了車廂占上座沒呆一會兒,就往椅子底下鑽。”

馬力轉過臉接過話說:“你沒看見有個穿著皮襖的從這裏過去嘛,還領著幾個背槍的民兵,那是來抓我們呢!”

“噢,是這樣。”婦女點點頭。

這時,旁邊那位戴眼鏡的問:“你們下鄉幾年了?”

丁悅純回答說:“二年多,快到三年了。”

“喂,小夥子們,有個問題請教請教--”戴眼鏡的略加思索地問,“你們這些知識青年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都怎麼個接受法?接受些什麼?”

“嘿……”丁悅純提高一下嗓門說,“怎麼個接受法,方法老鼻子啦,聽憶苦思甜報告,吃憶苦飯,唱憶苦歌,演憶苦戲,幹憶苦活,貧下中農手把手教我們春種秋收,這不都是嘛?”

戴眼鏡的問:“還有什麼?”

“還有……還……有……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一想吧,”戴眼鏡的問,“學習什麼呢?”

“學習的東西也老鼻子啦,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艱苦樸素的和吃苦耐勞的好品質……”

“對你們參加的這場偉大的運動我不太了解,聽說有些地方號召虛心接受貧下中農一輩子再教育,要與紮根緊密結合……”戴眼鏡的凝眸望著丁悅純,“那麼,貧下中農都故去了,到頭來就剩下你們知青了,還接受誰的再教育呀?”

“喂,這就叫矛盾的對立統一,”丁悅純看出這個戴眼鏡的是名知識分子,故意找出了一段文謅謅的哲學詞,“既矛盾又統一,既統一又矛盾,就這樣矛矛盾盾,統統一一,互相排斥、互相吸引地促使著這場偉--大--的--運--動--向--前--發--展--”

他不想在陌生人麵前亮自己真正的觀點,何況弄不好是政治問題。農場的兩年多生活,已使他們長了不少見識。

戴眼鏡的憑著他的洞察力,通過這段既混亂又似乎有邏輯的話,察覺出了年輕人內心的矛盾!而且看出了這個小知識分子的小小的狡猾。不過,心裏倒產生了興趣,喜歡和他心照不宣地說說。

“小夥子!”戴眼鏡的一下子語氣變得很誠懇,“拋開別的不說,讓你發揮主觀能動性,你的意識是什麼?”

“當真人不說假話!”丁悅純敞開胸懷說開了實話,“叫我說呀,就是開發邊疆,建設邊疆,為建設黑龍江商品糧基地流血流汗!”

“高!”戴眼鏡的閃著讚歎的目光,“民以食為天嘛,有點農墾戰士的味道!”

丁悅純也高興了:“可是--”

“可是--”李晉不想讓他亂露觀點,玩笑似的說:“我們還是被抓的逃犯呢。”

戴眼鏡的一聽李晉打斷丁悅純要說的話,很不高興,但刹那間又從小小的狡猾的知識分子那裏看到了新的隱患,立刻說:“佩服佩服,我自愧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不如你們!”

李晉自從逃過被抓,在車上一坐穩,就自卑地不想暴露是逃跑回城過春節的知青身份,眼下暴露了,還得到這樣一位給人以深奧感的人的敬意,心裏很高興,問:“同誌,你在什麼單位工作?”

“我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離你們農場不遠。”

“噢,”李晉一聽便感到親切了,“原在什麼單位?”

“原來就是原來的了,提它也沒意思了。”他說起來像是頹唐,又像是傷感,不回答問話,又覺得不妥似的,說:“我原來是搞曆史研究的。”

“那就是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了?”

戴眼鏡的沒有回答,沒有否認,看來是默認。

李晉問:“您貴姓?”

“姓陳名譽,”他回答說,“我們勞動改造是有期限的,三年後回去分配工作,而你們要一輩子,很艱辛,也很了不起……”

李晉自嘲地笑笑:“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普通的地球修理工唄!”

“哎,這普通修理工和別的地方的修理工不同,夠了不起的。你大概知道,這是我國稀有的酷寒蠻荒地帶,自古以來,除一些少數民族在這裏外,很多想開發這裏的仁人誌士不過曇花一現罷了。之後,自唐以來的一些官府,開始不斷往這裏流放囚犯,清廷曾在這裏招佃墾荒,撚軍起義潰敗後的殘兵敗將也被驅禁在這裏……他們都沒有在這裏留下密集的人間煙火。看來,隻有新中國,自打這裏辦勞改農場後,算是喚醒了這方土地……”

“是,”李晉感歎,“這社會主義大農場是夠氣派的了。”

陳譽躊躇滿誌地說:“看來,這裏要在你們的手下變得繁榮昌盛,到時可以向全國人民宣布:完完全全征服這北大荒了!”

“不不不,”馬力搶了一句,“我們的主業是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剛來時,曾向農場革委提了一些建設繁榮的社會主義新農場的建議和意見,比如修水電站,建造紙廠,試製中耕機……結果統統被批成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狂熱性’……”

李晉一聽,有些不對,製止說:“得得得,不扯這個……”

夜深了,列車在隆隆向前。車廂裏漸漸靜下來,一些喧笑傾談的旅客,有的已困乏,有的已神情恍惚,有的眯愣著眼睛靠著椅背,像是在勉強支撐著倦懶的身體。

李晉、丁悅純、馬力和陳譽的談話正漸漸淡下來的時候,車廂門忽地被推開,先進來一名拿檢票鉗的乘務員,緊接著又進來一名胸挎錢兜、手持火車票夾的補票員。

“驗票啦,驗票啦……”乘務員一進來,衝著滿車廂旅客大喊,然後又小聲向第一排座的旅客伸手,“同誌,票呢?拿出票來看看,”接著又衝著滿車廂喊,“請旅客同誌們都把票準備好,驗票啦,驗票啦,上車沒買票的同誌抓緊過來補票……”

旅客們又都略微精神起來。

丁悅純瞧瞧越來越近的乘務員,有點緊張,問李晉:“怎麼辦?補票吧!”

“那還用說。”

“你錢夠不夠?”

“將將巴巴。”李晉從兜裏掏出所有的錢,嘴裏嘟嘟著,“上月二十六個班,開了三十二塊六毛多點,扣掉宿費,這半個月夥食費花十來塊錢,買塊肥皂,買個牙膏,還剩不到二十塊錢,買完車票,還能剩三塊五塊了,給老爹老媽買包糕點--滿好!”

“咱倆差不多。”丁悅純說。

“我也剩二十來塊,”馬力悄悄地說,“要不就補到哪兒算哪兒,勒勒褲腰帶,不吃不喝全補上,但不好辦的是,到半路把我們攆下去怎麼辦?”

怪不得剛才陳譽和李晉閑嘮時,他沒吱聲,心裏正盤算,要是這一路不驗票能混過去,繞著出省城車站,錢可也差不多夠那段買票的了。本來,家裏來信問他回家不回家過春節,要給郵路費。他一封信打回去,說不回,也就沒要錢,錢多了在連隊也沒處花。

這回倒覺得有點為難了。

“要不這樣吧,”李晉說,“你拐個彎兒跟我到烏金,我們給你湊。”

“那又得繞老大彎兒,”丁悅純悄悄說,“要不咱們往前走,到站下車,繞到後麵從檢完票的車廂再上來,蒙混過去?”

“不要幹那種事,”陳譽聽得清楚:“差多少,我給墊上。”

那中年漢子也慷慨解囊:“來,我支援點。”

秦衛紅、牛大山和馬敏敏說:“我兜裏還有點兒。”有的說:“我給五塊。”

那帶孩子的婦女覺得不好意思,直說:“我可是光有心思,辦不到了。”

一時間,李晉、丁悅純和馬力感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哎呀--”馬力直咂嘴,“這多不好意思!”

丁悅純:“就是嘛,太難為情了。”

他們正推推搡搡,乘務員來到了跟前。

“列車員同誌,”李晉站起來遞過去一大把錢,指著丁悅純和馬力說,“我們仨補票,兩張烏金站,一張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