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搜尋過的列車上(1 / 3)

張連長吩咐民兵分兩路搜尋李晉等,他帶領一夥人搜尋停站的列車時,李晉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藏匿著躲了過去。

搜尋的小分隊先與車長聯係好,就像撒大網一樣,先登上除行李車外的餐車、臥車,包括每節車廂停車時禁止使用的廁所,一節一節地向前推進著,搜尋著。當他們走過中間一節車廂和另一節的聯結板時,李晉先從車廂中間一條坐凳下爬了出來,然後丁悅純、馬力也相繼從另兩條座凳下爬了出來,他們心裏清楚:時間有限,列車是不管他什麼張連長、袁大炮的,隻要一到點便準時搖旗啟動車輪,且時間已很短很短,隻要走過去是不會再返回來的。

他們站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從占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書包、帽子,掛到車窗旁的衣鉤上,剛剛坐穩,火車一聲長鳴,緩緩駛出縣城車站。

這列從邊陲開來的火車,經過了幾十個火車站,到站時座位就不多了,從這裏出發便擠得水泄不通了,三個座位的長椅擠著四個人,兩個座位擠三個人,就這樣,還有不少在椅子角搭邊坐的,有的站在兩排座中間怕車晃壓碰著有座的,伸出一隻手緊緊抓著行李架,過道上的更是胸貼胸、背靠背,擠得登登的,提起腳來都能打悠兒,張連長他們要是不趁旅客上完前抓緊轉一趟,現在想從這頭到那頭,那是沒門兒!

座席這麼緊,周圍的旅客誰也沒有搶他們仨挨著占的座。見他們出來坐好後,有的旅客悄悄嘀咕著,斜眼瞧著,議論著:

“呸!占國家便宜不買票!”

“地痞,二賴子!”

“說不定是個流氓團夥!”

“……”

在一雙雙斜睨、觀望、探測的眼睛裏,除了暗暗鄙視、咒罵之外,還有躲躲閃閃直害怕的--旁邊的那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可以看出是由於車上這麼擠,不得已才在這裏坐著。隻有和李晉挨著、和丁悅純麵對麵的中年漢子若無其事地坐著,但心裏也在嘀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派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態。

丁悅純側側臉,眉梢極力挑出和氣的微笑,問身旁一位帶孩子的婦女:“大嬸,您到哪兒下車?”

這個“您”字本來不是東北人的習慣口語,為了尊重對方,平常從北京知青口裏學來的,乍說起來不免有點拗口和別扭。

“啊……啊……”那婦女往外躲躲身子,急忙把站在眼前的孩子摟進懷裏,支吾了一陣子才說:“我……我到該下的地方……就下了……”說完驚懼地瞧了丁悅純一眼。

這麼回答,要是一位相聲演員,準令人覺得回答得滑稽和幽默。

李晉和馬力卻看得清清楚楚,心裏不免有些訕訕的感覺。

“得啦得啦,你老實點兒吧,”馬力覺得很不自在,剛探探身子要去給那婦女解釋,李晉就搶白地堵了回去,“不能當啞巴把你賣了!”

馬力被搶白幾句,把要說的話咽進肚裏尷尬地一笑,便把臉轉向車窗,想往外看看。這時才發現車窗被厚厚的白霜覆蓋著,什麼也看不見。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在窗上摁擦起來,不一會兒,就摁擦出一小片玻璃來,窗外無垠的銀白世界通過這片玻璃,在他的瞳孔裏嗖嗖地閃過,一閃即逝,就像下鄉近三年的往事,夢一般地留給了歲月塵封的北大荒……

他是上海的資本家後代,中學時學習成績雖然很好,但因為愛給老師提個意見,被學校在鑒定上注明了“不宜錄取”的字樣,加之出身問題,沒有考取大學,考上了個上海土建的中專,心裏一直不服氣。文化大革命他被定為“黑五類”,是重點分子。孰不知,他很清高,不知音不交往,卻和李晉、丁悅純等在二連學習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特別是他們被誣諂砸撬商店真相大白後,他很佩服李晉的硬漢性格,尤其欣賞李晉有些“小觀點”和他的幽默、膽識。這回,本來是想在這裏堅持再過一個革命化春節的,但李晉帶有人情味的一頓煽乎動了他的心,幾分鍾內便做出臨時決策:逃跑!他準備和他們一路同行到省城,然後再換車直達上海。文革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家中被抄,幸虧爸爸早有點“小轉移”,雖不寬綽了,也缺不大著,常給他寄點補貼錢和小零嘴來,上海軟糖啦,酸梅啦,鳳凰牌香煙啦,當然,這些都少不了讓他的幾個哥們兒品品。

“喂--”他突然想起還沒買票,悄悄問李晉,“咱們補票去吧?”

盡管聲音很小,旁座的人也聽到了。人們在思量,原來這幾個藏凳子底下不單是逃票,而是擔心一上車被攆下去。坐車不買票都是什麼人?這樣一來,就更加引起了旁座旅客的注意。

李晉怕他多嘴多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們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聽到的在鄙視,沒聽到的,以為他們又嘀咕、又瞪眼珠子,大概要搞什麼名堂。

周圍的氣氛不像其他地方的旅客互相聊天,詢問攀談,蕩漾著無拘無束的喧笑聲,而是變得沉寂、幽靜,有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行李架上的東西,有的把手伸進兜裏緊緊攥著錢包。

這種淒清冷落死滅般的沉默,是對他們的自尊心最大的刺激。

沉默。車輪在人們的沉默中隆隆響著,駛過了一個又一個小站,車上的人突然下了很多,原來在縣城擁擠上來的旅客中,有不少是在縣裏幾個大工廠上班通勤的職工下晚班回家。

車廂裏變得寬鬆起來。

突然,車廂門被推開,一位穿白大褂的列車乘務員推著小貨車邊走邊喊唱:“煙卷、糖果、酸楂片,還有牛奶麵包、糖葫蘆串……”

“服務員同誌,來盒葡萄煙。”挨著李晉坐的中年漢子邊從貼身兜裏掏錢邊和服務員打招呼。

服務員在座椅頭上停下,中年漢子遞錢買煙。挨丁悅純坐的那婦女懷裏摟著的孩子抬頭瞧瞧,哀求說:“媽媽,我餓,我要牛奶麵包。”

“好孩子,聽媽話呀,”盡管那媽媽貼在孩子的耳朵上,附近的人還是聽見了,“到哈爾濱,媽媽領著你下館子。”

“不,我不信,你淨下館子、下館子地糊弄人……”那孩子搖晃著身子,哭咧咧的樣子,“我餓呀,媽媽……”

“你這個大嫂,就給孩子買一個吧!”服務員鼓動說:“才一毛錢一個,這裏有牛奶,有雞蛋,是我們鐵路局自己的麵粉廠生產的,質量好。我們這列車上,數這麵包最下貨。哪兒省不出來一毛錢,給孩子買一個吧……”服務員說著從小推車裏撿起來一個。

“謝謝啦,服務員同誌,”婦女瞧著黃燦燦、表皮油漬漬的麵包說,“不,不買,這孩子不是餓,他貪食!”

“我餓嘛,餓……”孩子小手揉著眼睛哭出聲來,“我要麵包!”

服務員要白送麵包,那買葡萄煙的中年漢子向服務員遞著剛找回的錢:“來,我給小朋友買一個。”

“不不不,”那婦女急忙一邊推中年漢子的手,一邊推送來麵包的服務員,感動地說,“說啥也不能讓你們給孩子又買又白送的,太不好意思了,不相不識的……”

服務員的手被擋回去了,中年漢子的手也被擋回去了。他們相互間臉上的微笑,就像那蕩漾的春水。

孩子卻仍在抽搭著哭。

這時,隔著過道的兩條短椅上的一個圍紅頭巾的姑娘忽然站起來,雙手托著從行李架上取下來的一個裝得鼓鼓溜溜的長條麵袋,解開紮口細繩,取出一個圓圓的燒餅遞過來:“小朋友,給你,吃燒餅,這裏有糖,還是發麵的,比那麵包差不了多少!”

小男孩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怔怔地瞧瞧陌生的姑娘,緊緊往媽媽懷裏一靠,又像怯生似的半斜仰臉瞧瞧媽媽,沒有媽媽的眼色或話,沒敢伸手去接烤餅。

“大嬸,你就讓孩子拿著吧!”姑娘說著已把燒餅送到孩子的手裏,“小朋友,拿著,媽媽讓,再不拿大姐姐生氣了……”

婦女見姑娘誠心誠意,說:“快,謝謝大姐姐。”

小男孩伸出手接過烤餅:“不是大姐姐,是阿姨,謝謝阿姨!”

那婦女說讓孩子叫大姐並不錯,姑娘的樣子不過十七八歲,說話舉止稚嫩得很。在大人眼裏,她是個孩子,在孩子眼裏她是個大人。

“真乖!”姑娘把小男孩拉過去坐下,摟進懷裏,“吃吧,吃好了我再給你拿。”

小男孩咬一口笑了。

姑娘讓小男孩往一邊站站,係好麵袋口,雙手正要往上托,那婦女站起來幫忙,放好後,那婦女坐下問:“姑娘,我們就這麼不客氣了,白吃你的烤餅,你是往哪兒送飯?還是買的?賣的?”

“大嬸,不對。”姑娘隨著搖頭,兩個小丫叉辮直顫晃,“我是知青,回家過春節,連隊給我們一個月假,就給我們換三十斤地方糧票,我飯量小,剩下不老少食堂糧票,還給了男生不少,打回家一個月前,食堂一賣烤餅,我就多買幾個凍起來攢著,攢了這一麵袋子,要不回家吃啥……”

“我們也是知青,”丁悅純先亮相,探探頭問姑娘,“你是哪個農場的?”

姑娘眨眨眼,細端詳一下,覺得像,回話說:“星火農場的。”接著問:“你是哪個農場的?”

“哎呀,我們是小興安農場,”丁悅純回答,“地和你們農場搭界!哎呀--”他感歎一聲:“人不親土親,土不親廟還親,廟不親帽子親,咱們都是戴知青帽子的,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市的?”

丁悅純一番話,把姑娘說笑了:“叫馬敏敏,清江市的,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市的?”

“哎呀,越說越嘮咱們越近乎!”丁悅純感歎味加濃了,“我們是烏金市的,又是和你們市搭界,地連地,咱們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呀!”

姑娘含羞地笑了。

俗話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話要投機千句少,真是一點不假。

靠著馬敏敏坐的一個小夥子探過頭來,指指和他對麵坐的一個小夥子說:“我叫秦衛紅,他叫牛大山,和馬敏敏是一個農場一個市的。”他自我介紹完,對靠李晉坐著正抽葡萄煙的中年漢子說:“同誌,咱們換換座好不好?我把這個靠窗戶的位子讓給你。”

中年漢子點點頭走過來。周圍的旅客頓時對李晉他們仨解除了懷疑,再不把他們當做地痞、流氓和二賴子了,那鑽凳子、不買票留下的壞印象沒了不少。

當前誰都知道,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個涉及千家萬戶的社會熱門話題。可不是嘛,全國號稱1000萬知青大軍已經浩浩蕩蕩地奔赴了兵團、農場、農村和林區,多少家庭的兒女都被這滾滾洪流卷了去,即使不是兒女,或許還是弟弟妹妹,不是弟弟妹妹,還有親戚朋友的孩子,或者是親屬的親屬的孩子……這就把千家萬戶都牽扯了進去,都關心起這個問題來。別看他們今天不買票就乘車,曾有多少人麵對著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發出了感歎:在中國的大地上,何曾有過這般壯觀的場麵,隻一聲號召,浩浩蕩蕩的知識青年大軍在短暫的一天、一夜或一個上午便捆起行李,打起背包,成專列成專列地奔赴指定地點……

曆史有過這樣的壯舉嗎?有人說,憑著他們這種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的精神,就值得讚揚!

朝過道邊坐著的一個戴眼鏡的知識分子見他們想往一起湊合,對牛大山說:“來,咱們換換座,你們嘮。”

“謝謝,”本來靠窗的座串外座,牛大山卻高興地站起來,一個勁地說:“謝謝,多謝了。”

“喂,我說你這三位--”李晉探探身子問,“你們場都放假了?”

“放什麼假!”叫秦衛紅的毫不顧及麵前坐著的就是小興安農場的,帶著輕蔑的口氣回答,“管局轉發你們場張曉紅的倡議書,我們場也發了號召,我們連卡得賊拉拉死,那他媽連長才凶呢,大老爺們家像喝了母老虎尿,說是誰敢跑,抓回來就給他清醒清醒!”

誰都知道這清醒清醒是什麼意思。在家喻戶曉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裏,敵人逮捕我黨地下工作者李玉和後訊問口供時用的詞--就是上刑的意思。

丁悅純問:“是不是也是管過勞改的幹部?”

“嗯。”

馬力罵了句:“真他媽的不像話,我們都挨過清醒,給清醒屁了!”他對進學習班的事一直耿耿於懷。

“嘿!牢騷太盛防腸斷!”李晉撥拉他一下,問馬敏敏,“你們不是住一起的嗎?剛才不是說放假三十天,還發糧票……”

馬敏敏笑笑:“我們不是一個連隊的!”接著滔滔地說起來,別看滿臉稚氣,還咬文嚼字,振振有詞呢!“我們老連長是個大老粗,可好了,不搞那套邀寵的事,對我們說,什麼倡議不倡議的,不是都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了嘛,再一再二不再三,今年是第三年了,誰都有爹有媽,沒下鄉時還都是些沒離過家門的孩子,回去過個團圓年吧!毛主席還講革命不斷論和階段論呢,我給你們放假就是階段論吧!”

“幽默!幽默!真夠意思!”李晉豎起大拇指連連稱道後,慷慨激昂地說,“我要攤上這老連長的話,他死了,我寧可給他當兒子摔盆!”

馬敏敏不高興地嘴一噘:“你們連長咋不死呢。我們出發時,老連長跑到部隊農場借來大客。陪我們會餐送行時,大夥想到要回家,笑啊,說啊,喊啊!有的直發狂,那些男生都舉起杯來,有的激動得哭了,喊老連長萬歲。我們女生不能喝酒,就舉起涼水,有的也跟著喊,嚇得老連長連連擺手笑著直搖頭:“說別的什麼都行,這‘萬歲’可不是亂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