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搜尋過的列車上(3 / 3)

列車員瞪圓眼珠子掃了一下丁悅純和馬力,轉視李晉:“從哪兒上的?”

“清江站。”

“怎麼不買票?”

“來不及,就直接上車了。”

“嘿!”列車員瞪圓了兩眼,“唬誰來了,清江站上車還能撈著靠窗戶這兒的座,少客氣,始發站補,加倍罰!”他點完錢說:“這點錢不夠,再拿這麼多!”

李晉苦笑著,那笑中帶著擔心和後怕,你說從清江站,他說從始發站,一時找不出證據來。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事,本來是真的,卻被當假的;本來是假的,弄好了還能當真的,真所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心裏越想別弄假了越不自然。他隻好指指陳譽和那中年婦女說:“他們可以……”

“他們可以什麼?”這乘務員像是生來就會發火,截住他的話,“少在這兒給我狗扯羊皮,撿國家便宜不買票,這回我就叫便宜咬你們一下子,教訓教訓你--看以後坐人民列車還耍不耍滑頭!”接著爆豆似的:“快快快,掏錢,要不,就跟我到後邊去一趟!”

馬力站起來,規規矩矩的不像個中專生,而像個小學生:“同誌,確實是清江上的。”

丁悅純也乖乖站了起來:“同誌,真的……”

“什麼真的,”乘務員總有喀堵他們的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說吧,清江站候車室門朝哪兒?站前都有啥?”

李晉毫不猶豫地回答:“候車室門朝南,門前不遠是站前飯店,飯店前門口有棵樹,離樹不遠有個農場辦事處……”

“得得得,”乘務員是個辛辣幹脆的人,更不客氣了,“你給我繞口令呢?給我整山上有個廟,廟裏住個老道,背X+Y=Z的公式呢?哪個站前沒有飯店,哪個飯店門前沒棵樹,這個地方到處是農場,哪個縣鎮沒個農場辦事處?!”接著問:“你們是幹什麼的?清江什麼單位上班,這個單位多少人?領導叫什麼名字?快,快說!”

李晉還真沒見過這麼厲害的碴子,有點打怵了,“我們是……是知青……”

“知青?!嗬,更沒說的了,”乘務員立刻閃出鄙視的眼光,口氣帶著挖苦,“我跑這趟車,這兩年,每年春節前後算是吃夠了知青的苦頭了,撒謊撂屁,投機取巧,在哪兒驗票,就說在哪兒前一站上的,兜裏揣著地圖冊,哪車換哪站背得呱呱的,我們有些乘務員算是讓他們唬蓋了,今天碰上我呀,算是碰上碴子啦……”

陳譽有點看不慣乘務員這種毫不容人的樣子,插話:“同誌,我們幾個看著了,他們仨確實是從清江上的車。”

“有證明嗎?”

李晉搖搖頭。

列車員瞧瞧陳譽,問李晉:“什麼農場的?”

“小興安農場。”李晉不等再問,便像在中學念書背地理答卷那樣說:“從候車室出去上橫道往北拐,拐出半裏多再往東走,遠遠就是過火車橋洞,然後是製糖廠、農機站,簡直順著這條道往東北方向,乘公共汽車第一站是太陽村、第二站是大石溝,第三站是永紅鄉……一出站第一個公裏站牌是五,到我們農場是六十八公裏……”

他背得滾瓜爛熟,在農場這兩年多,有幾次和夥伴來縣城搭不著車,都是用步量來的。

“這回說的倒有點兒像,”乘務員這才把錢遞給女補票員,“給他們從清江補,兩個烏金,一個上海。”

補票員把票和剩的零錢遞給李晉,李晉往窗前茶幾板上一擲,身子往後一靠,好像是對丁悅純和馬力說,實際是念秧兒給沒走遠的乘務員聽:

“哎--,這麼咬得慌,”他長歎一聲,從脖領把手伸進衣筒,“你們看見沒有,人哪,真是窮生虱子,富生疥,要是命不濟呀,臉上就像掛招牌……”他念著,把手往裏猛一伸:“這他媽虱子是我養的,也使勁咬我!”

乘務員轉過頭來沒好氣地:“你別念叨嘎牙子話啊,可沒人聽你那玩意兒!我也是人民乘務員,你乘人民列車就得受檢查!”

“你看,你這同誌,我也沒說不讓檢查,那不規規矩矩地問啥說啥嗎,我念書回答老師提問題都沒那麼規矩,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你別多心!”李晉把手從衣筒裏抽出來,搓著兩個手指頭,誰也看不準是抓沒抓著,站起來身朝後在乘務員麵前一亮,“我是說,我養的這虱子真不客氣,那是猛咬我一個點兒!”

乘務員氣得斜楞斜楞眼睛沒吱聲。

“哎--”李晉又坐下往後一倚,眯縫起眼,儼然像個老世故,又念叨起來,“人哪--怪不得人家都說有啥別有病,缺啥別缺錢……”

陳譽問:“你們月工資多少錢?”

“要論分,那就是三千二百分,”馬力回答,“要論毛,就是三百二十大毛。”

“喲--”那中年漢子說,“可不多呀,吃飯不白吃吧?”

“又不是共產主義社會,怎麼能白吃呢!”李晉說,“按定量買飯票,每斤麵粉一毛五,做熟了二毛,每個饅頭四分!”

陳譽點點頭:“比城裏便宜,城裏麵粉賣一毛八分五。”

中年漢子覺得這三十二元錢很可憐,問:“有不花錢的地方沒有?”

“有,常有,”李晉嘿嘿一笑,“白盡義務,白延長勞動時間,農場不花錢。我們搞夏鋤大會戰時,早晨出工三點半,晚上收工看不見,地裏四頓飯!”

陳譽笑笑:“你這小夥子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是這樣,”那婦女插話,“我在姑娘那兒住了幾天。那些知青沒白沒黑地幹,是不多掙錢,就一天一塊二毛五。一天在地裏吃四頓飯,工資都不夠!”

那中年漢子讚歎:“都是好樣的,這樣還都好好幹,好樣的。”

李晉直起腰來:“這點倒是真的,還真沒聽說過誰對一天一塊兩毛五有意見。我們提出一個口號:要做農場的主人,不做三十二元錢的奴隸。”

“咱倒是不做它的奴隸,”丁悅純煞有介事的樣子,“這三十二元癟癟瞎瞎的幾張那麼不抗花,也不給咱們撐腰呀!你看,剛才要不是諸位幫忙,馬力按錢買一個地方,到不了家,要是被趕下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那不就踢蹬了!”

“踢蹬?”李晉說,“嘿,好懸哪,真到那時候要往下攆,咱們就得和他們理論理論!”

“你理論個屁!”丁悅純嗆了一句,“剛才咋有點兒鼠眯了!”

李晉尷尬地笑了。

月亮不知是怕冷還是因為困倦,遲遲才爬起來。天邊流瀉的月光和皚皚白雪的寒光相映交織,大地顯得更加寥寥清冷。

列車像溫暖的長廊呼嘯向前。人們都在等待著驗完票,安靜下來,好睡覺。

“嗚嗚嗚……”

火車速度開始減慢,大概要到一個車站。前麵車廂門口處,突然傳來了姑娘的啼哭聲。

“哭也沒用,沒票就下車!”

“我……確實買票了,丟了。”這是姑娘的哭訴聲。

“誰信你丟了,車一停你就下。”

“我在連隊開的探親介紹信。”

“介紹信有什麼用,不能證明你買票了,少羅嗦!”聲音很橫。

……

李晉站起來聽了一會兒,有點摸著頭腦了,像自言自語,又像問旁邊的丁悅純和馬力:“大概是知青。”

“差不多,”馬力也站起來,“聽她說話‘連隊、連隊’的嘛。”

他一起步,丁悅純和馬力也跟了過去。

原來,剛才乘務員驗票時,驗到這位姑娘,左掏兜,右掏兜,拿不出票,認定是丟了,還丟了十多塊錢。驗票員哪裏肯信,讓姑娘補票,姑娘說沒錢,糾糾纏纏沒完沒了。驗票員把乘警找了來,乘警嚴格執行公務,按照規定,沒有車票再不補票就必須下車。

“借光,借光,借光!”李晉向把腿伸在過道上的旅客喊著,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像是很有來頭的樣子,連連發問,一聲比一聲高,“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丁悅純和馬力緊跟在後麵。

他剛才因為人多,又加上車上暖氣熱,嫌熱,已把大衣脫掉,白襯衣紮在褲裏,露著寬寬的皮帶,加上剛理發不久,留著胡子,既像二十來歲的,又像三十來歲的。這樣大搖大擺一喊一問,那樣有派頭,後麵還緊跟著兩個隨從,陌生人簡直真看不出來他是幹什麼的。

乘警和那啼哭的姑娘幾乎同時側過頭來瞧著他一怔。

李晉手一掐腰,直問姑娘:“怎麼回事?說給我聽聽!”

“快,”丁悅純在後幫腔,“說給聽聽!”

這一下周圍的人都蒙了,是哪裏來的年輕的領導在帶著秘書體察民情,鐵路的?這勢頭起碼是個局長、處長的吧?

姑娘像見到了救星一樣,委屈得兩眼像被捅破了的淚腺,嗚嗚嗚……哭得厲害起來。

“哎呀,瞧你這個人,”李晉口氣很大,“說呀,哭什麼?!”儼然又像過去電影裏老首長在急躁地訓斥小鬼。

姑娘抽搭抽搭,不知從何處說起。

李晉問:“什麼單位的?”

“海岸農場的。”

“幹什麼的?”

“下鄉知青。”

“為什麼哭?”

“車票……丟了,”姑娘又抽搭幾聲,“沒錢補票,乘……警同……誌攆我下車……”

“確實丟了?”

“確實,”姑娘抬起頭來,怯生生地瞧瞧李晉,“我檢完票記著揣進兜裏了,連錢包也沒有了……”

她說一句哭幾聲,再說幾句,又哭幾聲,說完又嗚嗚哭起來。

李晉又問:“身上還有沒有錢了?”

“沒……沒有……了……上月就開三十二元,買完票都裝錢包裏……了……”

李晉那樣仗義,簡直又成了小審訊官。旅客越圍越多,乘警幾次想問他是幹什麼的,隻怕撞在了茬子上,都咽了回去。

“你們大夥看看,”李晉手揮一揮,“這像不像個逃票的?”

馬力幫腔:“這哪像逃票的?”

丁悅純接著說:“挺大個姑娘,要是有錢她能補一個,哪能哭哭啼啼扯這個呢?”

圍觀的旅客也議論起來。

“是啊!”

“不像逃票的!”

“知青夠難的了!”

“……”

“警察同誌,算了吧?”

“你這同誌,你是幹什麼的?”

“幹什麼的?”李晉詭秘地笑笑,“就是幹我那個的唄!”

乘警一時還摸不著頭腦,想探探李晉的虛實,把他當官來考察:“既然你體諒民情,就替她補一個吧,列車上有規定,沒有票就得下車!”

“我替補一張?”李晉瞧瞧警察,去摸自己的貼心兜時,才想起已分文皆無,剩的點錢都給馬力了,自然就把手縮回來了,“當然可以,不過不太合適,她既然買了票,這筆小收入已入了國庫,我補一張再重複花錢,不符合價值交換規律!”

“我們不管那個。”乘警硬起來,“沒有票就得下車!”

列車的速度更慢了,列車播音員開始播送列車進站的消息。

李晉堅持:“她要確實丟了就算了嘛!”

“你這個同誌,”乘警發現這個人也不過如此,有點不耐煩,“你老說她丟了丟了的,有什麼證據?”

李晉一怔,問姑娘:“對,你說你丟了,有什麼證據呀?”

“我……我……”姑娘簡直急結巴了,最後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我向毛主席保證!”

“乘警同誌,我說呀,她敢向毛主席保證也就行了,還要什麼證據!”他不容別人插話,而且拿出激動昂揚的腔調,像一位有資格的老幹部在眾說紛紜麵前不能馬上決策,而拍著桌子要堅持真理一錘定音似的,連語氣、臉上都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你就說說吧,這些知識青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一個月沒白沒黑的就掙那麼三十二吊,坐火車回家過年把車票丟了,錢也丟了,她已經向毛主席保證確實丟了,你還要活拉拉地生拉硬拽攆她下車。真被攆下車,黑燈瞎火地讓她上哪兒去呢?再說,這要是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哪!”

他說到“該有多傷心哪”這幾個字時,故意咬得很重,真真切切。

“哈哈哈……”

眾人不約而同地哄然大笑起來。

“就是啊!”丁悅純在一旁溜縫,“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警察也禁不住嘻嘻笑起來。

“我說姑娘,”李晉那口氣儼然像個革命前輩,“以後出門注意點兒,快找個位子坐下吧!”

姑娘點點頭。

“還不快去了”李晉催著。

“是,”姑娘瞧瞧警察,瞧瞧李晉,走進了車廂。

警察怔怔地瞧瞧李晉,李晉知道在瞧他,就對身邊的丁悅純和馬力說:“走走走,快回去,車眼瞧要進站了,別耽誤人家下車。”

三人大搖大擺地朝座位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