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白玉蘭凍得跺跺腳笑了,“挺有意思的。”
大解放駛出縣城,速度又開始加快了。沒有樓房的遮擋,沒有樹林的掩護,他們被包圍在呼嘯的寒風中,互相擠靠著站著,任憑寒風往脖子裏、袖筒裏、鞋縫裏鑽著……
車輪飛轉。甩在身後的,奔向前麵的,是凍僵了的赤裸裸的北大荒原野:大地,蓋著白茫茫的厚雪;遠處山林,似白茫茫的鬥篷;公路兩旁尚未長成的小樹上的積雪早被狂風甩得幹幹淨淨,光禿禿的樹權和枝幹在寒風中哆嗦著,像在哀訴,像在呼號。
這景色,對白玉蘭來說是神奇的,又是陌生的。入冬以來,隨著一場場大雪降落,大地的雪被漸漸加厚,草原、田野、大小道路都淹沒在了白雪裏。如不到跟前,連村落都被雪埋住了,令人飽嚐北大荒冰雪世界的滋味,比比皆是雪,山多大雪多大,地多廣雪多廣,路多長雪多長。
啊,這令人心胸開闊又令人生畏的茫茫雪原呀,誰能揭開,誰能知道,你覆蓋著多少故事呀!
滾滾的車輪掀起陣陣冷風嗷嗷叫著,卷起縷縷路基上的碎雪粉呼呼飛濺著,像在給這大解放助威。
白玉蘭不像小不點兒已經度過了兩個這樣的嚴冬、經過了冰寒的考驗和錘煉,她覺得腳由冷變得疼痛起來,那疼勁兒從腳趾尖直往心窩、心尖上鑽,難忍地顫栗在凜冽的寒風中,耐不住了,凍得直跺腳,漸漸,不由自主地歪到了鄭風華的懷裏。
“嗒!嗒!嗒!”小不點兒也覺得有點受不了,又轉過身來使勁敲了三下駕駛棚,然後俯下身子衝著駕駛樓裏喊俏皮喀:“解放軍還寬待國民黨的俘虜呢,要凍幹巴啦,出來換一換吧!”
“才多一會兒!瞎叫喚個屁,你凍死鬼托生的?!你這小叛逃還有理了!”那民兵“砰”地推開車門,衝著小不點兒講話,“張連長說了,等超過前麵那輛車,就和你們換換!”
“行啊--”張連長對身旁的民兵說,“換就換吧,可能他們也確實凍得夠嗆了!”
“嘿!身上哪那麼多嬌毛,”民兵不同意,“趕,就趕上前麵那輛,讓他們將就點吧,這些調皮搗蛋的玩意兒就不能慣他!”
“前邊車在哪兒?你跑它也跑!什麼時候能攆超過去?”小不點兒氣囔囔地:“純粹餿主意!”
他們仨聽了民兵的話,隨著小不點兒的嘟囔,幾乎同時側返回身,頂著呼嘯的風,眯著眼,像在茫茫大海中陷入致命恐怖的人翹望綠洲一樣,瞧啊,瞧啊,終於都瞧到了--在從車輪下延伸出去老遠老遠的地方確有個黑點點車影。
“嗒嗒嗒,嗒嗒嗒……”小不點兒像擂鼓一樣又敲又喊起來,“我們凍屁了,凍硬了,凍幹巴了,可憐可憐吧……”
人在危難之中,當意誌覺得堅持不住的時候,身體也就更覺得難以支持;越難以支持,也就覺得越冷,喊出的話音都像被酷冷和寒風凍裂了般顫抖著。
駕駛樓裏再沒有回聲了。
一股強烈的寒風從輪下卷起雪塵,飛旋著漫過駕駛樓襲擊著他們的後腦勺,那架勢像要把一切吞噬掉似的,硬擠硬鑽進脖子,像一條條毒蛇用鋼刃般的舌尖舐咬著肉皮,使人鑽心般絞痛,隨之,便是高度疼痛後的麻木。
那幾個搭車的緊緊靠著車廂板背著風斜身坐著,也是一副難忍的樣子,誰也不吱聲。
這疾駛著的小小的大板車廂,是此刻北大荒冰寒世界裏一片最酷寒的天地,車的飛駛給這裏積聚了瘋狂的冷!野蠻的冷!
他們間或下意識無濟於事地跺著腳,時而回頭瞧瞧,前麵的黑點越來越近,幾乎同時感到了難以支持,不約而同地坐到了車板上。
大解放緩緩滑下了一個路坡後,在遠處發現的黑點處戛然停住了。
車一停,風便停。車上的人就像從冰天雪地裏走進房間一樣頓時感到了溫暖。
張連長和民兵鑽出駕駛樓,衝著車上說:“快快快,下車跺跺腳暖和暖和。”
鄭風華和小不點兒先後跳下板廂後,一起伸出胳膊扶白玉蘭下了車,一起踏踏踏踏地跺起腳來,他們的鞋已被凍得僵直,硬邦邦地箍著不知是麻木還是疼的腳上,跺腳的聲音就像石錘在敲打石板。
小不點兒連蹦帶跺跑開了。
白玉蘭跺了一小陣子,再無力支撐著身子,一下滑躺在雪路上。
鄭風華急忙蹲下來,摸摸她的臉,是涼的,摘下她的手套攥攥她的手,也是涼的,著急地問:“怎麼樣?能堅持住不?”
“能!”白玉蘭顫抖下嘴唇,勉強說出了逞能話,“就是有點凍腳。”
“你呀,”鄭風華說,“在車上我就告訴你,你的棉靴薄,讓你把手套摘下來套在腳上,你不肯……”說著,幫她脫掉鞋,給她墊在屁股底下坐著,隔著尼絨襪用手一捂,像石塊一樣,而且僵直,急忙解開自己的棉襖,讓她的腳伸進了自己的懷裏,然後又用棉襖襟緊緊纏裹住。
“怎麼樣?”鄭風華問。
白玉蘭笑著點點頭:“嗯。”
雖然酷冷嚴寒,但她的心是熱的,即使是這種場合,也覺得比在家裏的熱炕頭坐著踏實。
鄭風華幹脆給她脫掉襪子,讓腳暖進自己的前胸,接著又讓她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袖筒裏。頓時,他的胸前和袖筒裏像塞進了幾塊冰塊,心裏冰得一個冷戰,但立刻穩定住了,沒讓白玉蘭看出來。
她漸漸感到舒暖了。有精神頭撒眸起周圍的人了,都在蹦蹦躂躂跺腳。
小不點兒在蹦,張連長和那民兵也在蹦,駕駛樓裏是暖和一些,可也不是暖窖。
隻有張小康來來往往駕車,習慣了這溫度、這環境,光著腦袋朝那“黑點”走去。
怪不得大解放這麼快就追上了,原來是附近的一輛膠輪拖拉機和一輛牛車在這個路旁岔口相遇錯車時,由於這裏是公路的漫坡底,膠輪拖拉機駛下來時路滑,車輪往左一偏滑,把相遇的牛車撞進了路旁的雪溝裏,膠輪拖拉機橫在路中間,擋住去路。司機正往牛車上係繩,準備把牛車從雪溝裏拖出來。
“師傅啊,快點快點呀,”張小康走過去督促,“我們車上的幾個要凍壞了……”
“廢話,誰也沒在火鍋裏!”
張小康讓膠輪拖拉機司機搶白了一句,沒覺咋的。他知道這個時候司機是最心煩的,湊過去幫著忙活起來。
小不點兒聽得真切,心想:這小子真好脾氣,便湊過去探著頭說:“喂,張師傅,別凍死人不償命啊,一會兒該我們到駕駛樓裏暖和暖和了。”
“好好好,連長說了。”張小康點點頭。
小不點兒得到了安慰,又抄起手蹦躂起來。他人小體輕,小胳膊小腿,底氣不足,抵抗能力差,蹦躂一陣子,雖然覺得腳不那麼麻木疼痛了,身上還是覺得沒有熱乎氣兒。
他又蹦回牛車跟前,想看看他們綁好沒有。突然他發現拴在路旁小樹上的老黃牛叭嗒叭嗒屙下兩攤糞來,那冒著熱氣的牛屎吸引住了他。他急忙跑上去,用腳踹開牛屁股,隨即一隻手一個插進牛糞裏。頓時,一股暖流從皮膚滲進,暖融融的很舒服。
他抬起頭看看牛屁股,想等它再屙出來時喊鄭風華和白玉蘭也過來借光享受享受,瞧著瞧著,那牛不屙了。他心裏還想,留下一個不插好了,別讓他倆再說自己不夠哥們意思呀!
寒風輕輕吹著,一層層吞噬剝奪著牛糞裏的熱氣。
小不點兒想拔出手,但覺得裏邊還有點熱氣,又舍不得。雖然糞砣外殼有了凍層,但裏邊還溫乎乎的。就這樣地過了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
漸漸,他確實感到涼透了,雙手往外使勁一掙,不料糞砣早已凍結在雪地上了,砣殼也越來越厚,就像手銬子一樣堅硬地箍住了手,好在糞砣心略顯鬆軟,手指還可以稍稍動彈動彈。
“不好啦,不好啦……”小不點兒又掙了兩下沒掙動,哭咧咧地叫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這時,膠輪拖拉機把牛車剛剛拉出雪溝,人們聽到呼喊,不知出了什麼事,呼呼啦啦都跑了過去。
張連長哈下腰扳扳糞砣,費了很大勁也沒扳動,氣嘟嘟地說:“你是真能出洋相。”
“不好嘍!”張小康湊過來,“再過一會兒,弄不好就連胳膊帶糞砣一遭凍實了!”
膠輪拖拉機司機一看,說:“好辦!”說完轉身回到膠輪車裏拎來一把鐵鍬,將鍬尖緊貼糞砣邊兒,使勁往下一鏟,糞砣帶著厚厚的一層冰雪被鏟了下來,接著又鏟那個。
“哈哈哈,”那民兵聳聳肩上的槍背帶,指劃著小不點兒哈哈大笑,“我沒給你這小逃犯戴手銬,自己做了個牛糞的戴上了!”
鄭風華著急地上去用力掰牛糞手銬,但是掰不動,瞧瞧張連長:“張連長,怎麼辦?這樣還是不行啊,弄不好當真凍實了,把手凍壞了!”
一股冷風吹來,掠著路麵上的雪塵嗖嗖地貼著地麵飛馳而過,俄而將雪塵旋起,像根粗大的螺旋雪錐旋轉著,飛著紮向天空,要把天空紮透似的。
“嗚嗚嗚……”不點兒冷顫一下,雙手對在一起使勁的碰撞,兩個牛糞砣外殼凍得梆梆硬,“怎麼辦呢!怎麼辦……”
“怎麼辦?”那民兵覺得抓他費挺大勁,現在卻幸災樂禍,洋洋得意,“跑哇!”
鄭風華推他一把:“行了,行了,別火藥味了!”
“來來來,”轉眼間,張小康從駕駛樓的小工具箱裏取來一把小鋸條,抓起小不點兒的一個手腕子,吱嘎吱嘎鋸起來,隨著鋸齒的磨拉聲,牛糞粉末紛紛灑落飄飛著,當鋸齒深深進去快貼近肉皮時,張小康停止鋸拉,雙手使勁一掰,牛糞砣“哢吧”一聲開成了兩半,除貼肉皮的一層稀粘外,其餘已全成了冰塊了。
“快點再鋸那個。”張連長像下命令。
張小康又吱嘎吱嘎鋸拉起來。
“真他媽的有意思,”那民兵拎起兩半牛糞硬殼,端給小不點兒,嘴角現出一絲嘲笑,“我說小不點兒呀,我看你這牛糞手銬將來可以進博物館呀!”
小不點兒的狗皮帽翼在他呼喊時腮一鼓,嘴一咧,係繩已經掙開,嘴巴凍得通紅,嘴唇翕動著,兩排牙打起架來。趁張小康鋸拉著,鄭風華上去用雙手給他搓起來。
很快,另一個也被鋸掉了。
“我自己來,”小不點兒推開鄭風華的手,使勁又蹦又跺雙腳,雙手不住地在兩腮上猛搓,漸漸暖和點了,“他媽的,那陣兒,王大愣說剛來開荒建點時,寒冬臘月站在野地裏撒尿,不等到地就凍成冰條,我以為他扯王八犢子吹牛皮,看來真差不多……”
“喂……”張小康坐在駕駛樓裏推開車門喊,“開車啦!開車啦……”
小不點兒搓著手回頭一看,張連長和那民兵都站在車門口,就急忙跑上去:“說話算數,該我們仨進去坐一會兒了!”
“你先上,”張小康倡議說,“都上來,擠一擠吧。”
鄭風華問:“能坐下?”
“能,”張小康下了車,“你們先進去仨坐好,最後倆坐在腿上,將就點,擠擠還暖和……快快快!”張連長、民兵、鄭風華先進去坐下後,小不點兒坐在民兵腿上,白玉蘭坐在鄭風華腿上,一進去身子就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了。張小康推推白玉蘭:“往裏斜斜身子!”白玉蘭身子往裏一斜,他使勁一推,“砰”地把車門關上了。
小小駕駛樓裏人擠人,人坐人,誰也動彈不得,隻聽屁股下馬達在轟轟震響。這大冬天,司機停車時從來不敢滅火,隻要一滅火就很難再打著,時間稍一長,水箱就會凍了。
“將就吧!”張小康上了駕駛座,邊拽車門邊說,“前天,這裏擠六個哩!”
張小康看了看那幾個搭車的都上了板廂,輕輕掛上擋,緩緩地啟動著走了一會兒,逐漸加大油門,像飛一樣朝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