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逃犯”和牛糞手銬(2 / 3)

他倆繞過橫道,正牽著手朝辦事處跑,突然從旁邊一條小胡同裏傳來了呼喊聲:“鄭--風--華--”

他們幾乎是循聲同時側臉望去,發現原來是李晉、丁悅純、小不點兒,還有上海知青馬力,正緊貼著胡同一邊牆,簇擠在一起,李晉在前,他們相依在後,爭著探頭探腦左看著,右看著,後看著,沒發現有人來追,一起向他倆擺起手來。

“走,”鄭風華拽著白玉蘭的手跑了過去。

四個人幾乎同時用笑和白玉蘭默默打招呼。

“白玉蘭……”丁悅純在旁邊先和白玉蘭搭起話,“求你點兒事,我走時匆匆忙忙忘告訴薑婷婷了,你給捎個口信,就說我過完春節就回來,有事往家寫信。”

“薑婷婷?”白玉蘭問。

“是!”丁悅純臉上閃過詭秘的一笑。

白玉蘭明白了。

“看到張連長他們了嗎?”李晉問鄭風華。

“到車站那邊去了。”

“快跑吧,”白玉蘭嘴角一挑露著緊張的樣子,“說不定一會兒就轉過來,抓住就回不去了!”

丁悅純抹一把眉毛和茸茸細胡上的白霜,“真險,我們幾個下車後一起在辦事處上廁所,看見張連長的大卡車進了院,不一會兒張連長從駕駛樓裏跳下來,接著袁大炮跟下來,還有幾個蹲廂板的也跳了下來。我看事不好,跳過廁所後麵的障子跑了!”

白玉蘭問:“過這革命化春節,是全局知識青年統一行動嗎?”

“什麼統一行動,就是那個操蛋張曉紅……”小不點兒話說出去,覺得在白玉蘭麵前有失體麵,伸了伸舌頭說下去,“就是他出的餿主意,帶頭向全場知青發出的倡議!”

丁悅純在一旁截話:“聽張連長說農場局表揚了這個倡議,還要推廣呢!”

“呸!”李晉一晃頭,“快三年沒回家了,咱們他媽的不勒他那一套胡子……”

本來,李晉他們這幾個也約馬廣地和鄭風華的。馬廣地花言巧語說要“革命”,誰都知道他的小心眼,舍不得離開韓秋梅;鄭風華呢,剛接到白玉蘭拍來的電報。

“你們快躲開吧,”白玉蘭給他們出主意,“別在這兒上火車了,坐一站公共汽車,從下一站起票上車。”

李晉一揮手:“對,哥們,跟我來!”

白玉蘭一把抓住馬力:“咳,你是從二連學習班跑出來的吧,那樣的話,你回來後,問題就嚴重……”

“哎呀,你還學習班學習班的,那是老皇曆了!”馬力有點洋洋得意,“對啦,你剛回來不知道,就為我那用主席像章換老母雞吃的事,這類事,全場、全縣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要是弄到這程度,全場就沒有幾個好人了,能治得過來嗎,他們又不肯說把我抓錯了,弄了個名堂--取保候審!”

“不好,”丁悅純突然指指胡同的另一頭,“張連長他們攆來啦!”

“弟兄們!”李晉一揮手,“快跟我跑哇!”他呼喊完扭身躥出小胡同,噔、噔、噔,上了大道,朝對麵的一條小街跑去。丁悅純、馬力、小不點兒緊緊地尾隨在後邊。

張連長抻出胳膊用手指劃著大聲喊:“李--晉--你給我站--住--”

李晉他們哪裏肯聽,越跑越快了。

“快!”張連長命令身旁的袁大炮,“快!給我抓住!”

“跟我來!”袁大炮喝令一聲,身邊兩名武裝基幹民兵,撒開腿拚命地追了過去。

他們跑過胡同口的時候,袁大炮把白玉蘭刮撞了個趔趄。

小不點兒跑在最後,越擔心被抓住越害怕,跑到一個水樓子跟前時,他回頭一瞧,發現袁大炮已離自己很近了,心裏一驚,被腳下的冰“哧溜”一滑跌倒了,實實在在地栽了一個大跟鬥,等一翻身爬起來時,已被袁大炮幾個箭步飛竄上來薅住了脖領子。

“你--,你--”小不點兒緊張得心跳氣喘,戰戰兢兢地問,“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你說要幹什麼?!”袁大炮瞪著牛卵子似的大眼睛,很橫,“就幹這個!”

小不點兒一斜棱眼:“你輕點好不好?”

“輕點兒?”袁大炮特意使勁拽了拽,“對你們這號的,就得這樣!”

“得了得了,”張連長小跑著過來了,吩咐袁大炮,“快,一個人把他送回辦事處,趕快去抓李晉他們幾個。”

“是!”袁大炮把小不點兒吩咐給身邊隨從,又噌噌地追去了。

張連長問鄭風華:“你怎麼不抓住他們呢?”

“我們正勸他們呢!”白玉蘭接過話:“可他們哪聽呀!”

張連長氣得一跺腳:“咳!”

小不點兒被一名扛槍的武裝基幹民兵押著來到辦事處,和鄭風華、白玉蘭一起找了個空房間。

鄭風華往大板鋪床上一坐,才發現小不點兒抽嗒抽嗒地哭起來了。

“哎呀--”鄭風華靠過去:“你瞧你,走不上就不走唄,哭個什麼勁!”

“你不知道,”小不點兒抽搐兩下鼻子,冤屈的樣子說,“我奶奶有病住院來了電報!”

白玉蘭說:“那你就把電報給張連長看看嘛!”

“不,不行,”小不點兒擦擦眼淚,“張連長說,得要奶奶住院的診斷書……”

鄭風華說:“那你就給他開來一個。”

小不點兒越說越委屈:“眼看就要過年,爸爸媽媽來信說讓奶奶退了床位,開不出住院的證明了,張連長說我撒謊,欺騙組織,說要是逃跑就擼我的武裝基幹民兵……”

小不點兒下鄉那年十六,再過這個年就十九虛歲了,已經和大夥兒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這第三個無論如何有點受不了,李晉一串聯就動了心,奶奶確實有了病,可爸爸來信說,請不下假來就拉倒吧,好好和貧下中農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奶奶不要緊的,為這個,他很生爸爸的氣,他從小就在奶奶懷裏長大,聽說連自己淘氣哭號不止時,都是噙著奶奶幹癟的乳頭睡著的,奶奶嚼食喂他,冬夜被窩涼,奶奶緊緊摟著暖和他。特別是每年春節,奶奶都把家裏的年鼓搗得神神道道,偷著供祖燒香……,他從懂事起,就是盼年的。在這裏過完第一個盼過第二個,第二個盼過去,眼瞧這個又要泡湯了,眼淚潸潸地滴落了下來。再說,他還有個心裏藏著的秘密--看中了早就跑回家的程子娟,憑著自己的觀察,程子娟對自己也有意思,就是挑不開這層窗戶紙似的東西。她家離自己家不遠……,他聽說別的知青搞對象不少是靠傳紙條、寫情書,可是,可是自己不會寫呀,不,那點小學生文化水平寫不好呀,幾次想寫,怕寫漏了,怕砸了鍋。而回去可以聯絡聯絡感情……

白玉蘭從兜裏掏出手帕遞給他擦淚,安慰著,勸說著。

張連長和袁大炮等刮風似的追到那條小街,又追過水樓子,出了街口後發現七叉八叉的有幾個胡同,又有幾條小路通往各處,愣了愣,盲目地追尋了一會兒不見人影,忽聽一陣火車的吼叫聲,一看手表,知道那列從最東北邊鎮開往省城的火車要進站了,心裏琢磨:那幾個小子要跑可能乘這趟車。於是他一聲令下,朝車站跑去。

從邊鎮開往省城的列車“嗚--嗚--嗚”像被酷寒凍得難以忍受似的幹叫著駛進了車站。列車要在這裏加水加煤,需停二十多分鍾。張連長和袁大炮等買了站台票進站後轉了幾圈,又在檢票口瞧著檢票員放進最後一名旅客,並蹬上列車,從尾車走到最前一節,連臥鋪都搜了,卻沒發現李晉他們一點蛛絲馬跡。張連長讓辦事處又給配了點力量,然後,兵分兩路,一路在這裏搜尋,另一路立即想法乘車奔下一個站點。布置完畢,張連長借口連隊還有很多工作要安排,先和看押小不點兒的武裝基幹民兵一起把小不點兒帶回去。

張連長和民兵進了駕駛樓,小不點兒加上借光乘車的鄭風華和白玉蘭,還有些搭車的都爬上了大解放的板廂。

白玉蘭一爬上這大板廂,頓時渾身就像起雞皮疙瘩一樣難受,倒是不疼也不癢,但,那滋味比疼和癢還要難受。因為不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的……

這是王明明判刑前開的那輛解放牌大卡車。人在淒苦綿綿的時候最易於觸景生情,從初春來到這小興安農場,剛剛入冬又返回城裏,掐頭去尾不足一年的時間,就在這不足一年的時間,圍繞著這輛車和這輛車上發生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那天真,那幼稚,那單純,在她的心裏已永遠成為懊喪和悔恨。

她特別留神地斜睨了一下走向駕駛室的司機,是一個黑嚓嚓、胖墩墩的青年,那走路、舉止一打眼便看出是“坐地炮”。有股土性味但很沉穩,鼻梁筆挺,增加了幾分英氣,可是那嘴唇一厚,又顯得很憨,眼光不像王明明那麼賊性。

噢,怎麼拿他和王明明比較起來?反正要有來頭,在她的印象裏,連隊這類好活,一般知青是幹不上的。當然,連長讓誰幹都能拿出合適的理由來:“坐地炮”安心,熟悉路情……

見鬼去吧!

馬達轟響,大解放啟動了,很穩很穩。

鄭風華和小不點兒分別站在白玉蘭左右側,背靠著大解放的前護欄。

大解放駛出縣城一加速,便搖搖晃晃顛簸起來,隨著顛簸越來越激烈,震蕩也越來越厲害,掀起的風一陣比一陣大,呼呼在響著,從板箱裏的人身邊嗖嗖飛過,往他們的脖子裏鑽,褲裏鑽--無孔不入,無縫不進。

“嗒、嗒、嗒!”小不點兒讓寒風一襲,一肚子怨氣襲上心頭:去他媽個巴子的,管他駕駛樓裏坐的什麼皇上二大爺呢,反正這回也讓他們抓住了,能怎麼的,擼就擼那個武裝基幹民兵,有什麼了不起的!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勁頭促使他猛地轉過身,頂著強勁的寒風使勁敲了三下駕駛棚,嗆著風大聲喊:“慢點慢點,顛不碎也凍幹巴了!你們來嚐嚐這滋味!”

其實大冬天往來辦事的知青,遇上場部大客車趴窩,能搭上這板廂就算好運氣的了,還有坐大膠輪的,嘣噠嘣噠,哆哆嗦嗦,差不多要多半天才跑一趟。往常還有知青接到家裏急電,搭不上又截不住車,急得團團轉無奈的時候,隻好發揚二萬五千裏長征精神,啟動自己的“十一號”大卡車--從連隊到縣城火車站,一步一步地量,緊量慢量也要一天半的時間!

啊!這遠離太陽的地方,誰能想到搭上車就是幸福,搭上車就是自豪,有不少知青往返一次縣城回到連隊,有的專為搭車順利而驕傲地向夥伴們鼓噪一番呢!

小不點兒是帶著情緒敲打呼喊的,但其他人卻沒什麼怨氣。連長坐在駕駛樓裏那是應該應分的,王大愣就說過:長征時戰士步行,首長還騎馬呢,何況這和平年代!是啊,這對小老百姓來說,也以為是正常的。發什麼牢騷?多少司機眼珠一瞪講話了:不讓你坐不是白不讓你坐嗎?

這一敲很靈,大解放倏地減慢了,寒風即刻不像刮刀在脖子上來回直拉鋸了。

“喲,”白玉蘭拽緊一下大拉毛,朝小不點兒歪歪頭,“這司機還挺聽話呢。”

“這小子比王大愣家那個臭流氓強,不那麼流氣,”小不點兒感慨地說,“還有點人味兒,有一回,我搭他的車,主動讓我進駕駛樓,我看比他爸強!”最後這個“他爸”的字眼咬得很硬,像是要在發泄什麼。

白玉蘭:“他爸是誰?”

“你不知道呀?”小不點兒手朝後點劃駕駛樓:“就是在裏麵像大盤雞屎坐著的那個!”

“王大愣的兒子開車,張連長的兒子又開車?”白玉蘭自言自語道,“真有意思!”

鄭風華抹一把睫毛和嘴巴上的白霜說:“過去這裏是勞改農場,幹部子弟是一等公民,能開上車的是一等公民中的特等公民,聽說,不知誰編了一套喀:連長的兒子開大板,事前事後劃攏點;科長的兒子開大客,親戚朋友都有座;場長的兒子開轎車,跟著爹爹混吃喝,會計的兒子開膠輪,得得嗦嗦也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