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萬萬沒有想到,已經遙遙離開了農場,還有像扯不斷的線似的煩惱與攪擾。丁香竟憑著媽媽去農場時宴請過的麵子,帶人來到這裏。她先是勸說白玉蘭的媽媽,一再花言巧語,既然生米已做成熟飯,事情已如此,答應了與王明明成親,可以一舉兩得。一是王明明可以減罪早日出獄;二是白玉蘭也可以保持不失體麵。叫白玉蘭不能理解媽媽的是,媽媽在花言巧語麵前,嘴裏竟一個接一個的“可也是”。她怒不可遏地挺著孕腹,掛著淚珠,忽地從炕上坐起,把丁香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兒拋出窗外後,自己揚長而去。
愛情啊愛情,隻要和忠貞結下緣分,任何施舍與花言巧語都無濟於事。
就在她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傍晚,鄭風華的媽媽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又窘又喜地拎著滿滿一筐紅皮雞蛋來到她的床前,牽著她的手,撫摸著嬰娃的小手,問寒問暖。她斷定,鄭風華已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家裏。
然而,猜想畢竟是猜想,丁香來白玉蘭家的消息很快傳進了鄭風華的家,他媽媽再也不來了,而且給鄭風華寫信說,家裏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一個讓人糟蹋了身子而且又生了野種的女人做媳婦,哪怕像仙女一樣漂亮!
鄭風華媽媽的態度,自己媽媽的態度(盡管媽媽認為是在心疼自己),使白玉蘭很快變得心灰意冷,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剛剛抓住一條衝來的木杆,木杆忽而飄去,自己又變得像水麵上的浮萍一樣無依無靠,身體在無依無靠中逐漸散失著力量,心裏有一種無著無落的空虛。
正在她難以忍受這寂寞生活的時候,接到了鄭風華的信。信是在他接到媽媽的信並知道媽媽不再理睬她後連夜寫的。信中傾吐了最純潔、最溫柔、最熱烈、最忠誠的愛情。並說,春節回不來了,全場知青都在響應場黨委號召,和貧下中農一起在北大荒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
這飛來的信,像一朵飄來的彩雲,感情是那樣的純真,比初戀時、比白玉蘭自殺未遂時還要誠摯,點燃了她心底要立即返回北大荒的火焰。
她終於做出立即返回北大荒農場的抉擇--去和貧下中農,和鄭風華一起過革命化的春節。
問題來了:孩子怎麼辦?不管如何,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呀!扔掉--棄嬰!當這一閃念旋上心頭,也兀自不禁地打了一個冷戰,但經過一番激烈的、難言的痛苦思想搏鬥後,終於拿定了這個主意。
她曾聽說過棄嬰是一種犯罪行為,昨晚夜幕深深時,獨自跑到了房後的丘陵頂上,雙手撕扯著胸前的衣服,向著遠方,向著蒼天發問、呼喊:
“這是犯罪嗎?”
“這是孽中之孽嗎?”
“……”
她獨自發問,她獨自呼喊,那是對自己的發問嗎?那是對蒼天的呼喊嗎?那分明是胸膛在裂開,向外流著一股股苦汁!
蒼天沒有回音,她隻有自己給自己回答,又自己向自己發問:犯罪也罷,做孽也罷,我理解這是“罪”和“孽”,而這“罪”和“孽”又怎樣理解我呢?自己的爸爸和媽媽,加上鄭風華的媽媽,又怎樣理解呢?他們根本不理解,而理解自己的,隻有那遠方的鄭風華!
棄嬰和馬上返回北大荒農場,就這樣在心盤上敲定了。
眼淚怎麼變得這般廉價?
她在濛濛淚水中從岔路口抱起嬰娃,疾步朝家走去。沒走出多遠,回頭一看,鄭風華的媽媽的身影已朝小鎮隱去,又情不自禁地走了回來,重新回到岔路口上,站穩腳步,喘幾口粗氣,平平心的激烈跳動,把纏裹的嬰兒放回原處。忽然聽到小棉被裏發悶的啼哭聲。對,孩子醒了,這個時候該喂奶了,她下意識地感覺出乳汁充滿了兩個乳房。對,應該在分別前飽飽喂他一頓,獻上最後的母愛,留下臨別的記憶。她思索著,一陣凜冽的寒風吹來,把這一念頭裹在冷氣中卷走了。
她翹望著,翹望著能有行人從這兒走過。突然,從那一片紅磚瓦房的礦工居民區處,說說笑笑走來兩位穿煤礦作業服的中年婦女,她急忙又蹲回了煤矸壕溝。
她探露出少半個腦袋望著她倆離岔路口越來越近,從作業服上有火堿燒成的小窟窿,可以看出,她倆是向傍山那個井口去上班的礦燈房工人。
她抹一把眼睫毛上哈氣掛成的白霜,睜大眼睛瞧著瞧著,隻見她倆走到嬰娃跟前時,都吃了一驚,一個搶先上去抱起嬰娃,另一個緊湊上去。那個先抱起嬰娃的,從小被裹包的縫隙裏抽出那封信,沒等看完,驚喜若狂:“哎喲,我連生了四個千金,我缺個兒子……”那個後湊上來的一把搶來信,爭辯著:“是我先看見的,這嬰娃應歸我,生四個千金怕啥,你還年輕,再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