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倆翻臉爭吵起來。
白玉蘭聽著她倆爭吵,看著她倆廝扯,眼前驀然模糊了,高高的煤矸石堆,遠處的丘陵、井架和礦工家屬房,包括那曲曲彎彎的小道,一會兒忽高忽低,一會兒又像醉漢似的東倒西歪……
她倆爭搶得那小棉被打散了,褓也鬆散了,寒風襲來,白玉蘭躲在煤矸石壕溝裏,可以看清孩子雙腿蹬得小棉被在扇動,並隱隱約約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稚嫩而尖細。
寒風貼著煤矸石壕溝刮來,掠過白玉蘭的臉上,她毫無知覺,心裏泛起濃濃的苦澀味兒,凍紅的臉頰變得慘白。一種良心的譴責揪住了自己的心,痛悔在燃燒著--“不扔了!”她再也躲不下去了,發瘋似的跑上去,腿軟腳酸地挓挲著手狂喊:“還我孩子!還我的孩子!我不扔了……”
那兩名婦女哪裏肯讓,以為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來和她們爭奪棄嬰,一齊對付起白玉蘭來。一個手點劃著白玉蘭指責:“你少來這一套!”另一個質問:“別口口聲聲說是你扔的孩子,你有什麼證據?”
白玉蘭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汪汪地說:“大嬸,我當然有證據了,怎麼會耍賴呀!”她果斷地說:“嬰娃脖後有個黑痣!”接著從兜裏掏出嬰娃的百天生日照片:“你們看,這是我孩子的照片!”
兩個婦女並不相信,立時背著風打開小被,驗了脖後的痣,又端詳起嬰娃的模樣和照片,胖胖的嬰娃在涼風的刺激下,張開沒有牙齒的小紅嘴巴,眯眯著眼睛,像是抗議似的蹬躂著小腿,一掙一掙地振動著身子哭叫起來……兩個小模樣果然是重疊的,她倆登時傻了眼。
白玉蘭急忙揣起照片,迫不及待地搶過嬰娃裹好,不顧嬰娃憋悶的哇哇啼哭,緊緊摟抱在懷裏朝家走去……
夜深了,白玉蘭像怕被別人搶去似的緊緊摟抱著吮吸乳汁的嬰兒啜泣,心總是安寧不下來,兩個婦女搶奪嬰兒的情形在腦海裏閃來晃去,像針尖在刺紮她的心,她猶豫了,矛盾著:托給媽媽撫養?托給省城的姨媽?既然是王明明做下的罪孽,還給他家……
“不不不能寄托給別人撫養,那樣,日後麻煩的事情太多了……”她終於又一次咬咬牙,又一次狠狠心拿定了主意。隻是,這嬰娃該給誰?這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啊!
嬰娃吸吮一陣乳汁,噙著乳頭安然地入睡了,像是知道媽媽要把他遺棄,熟睡時也不離口地咬著媽媽的乳頭。
她的腦海裏突然閃出一幅曾使她敬慕的圖畫來:那是在這座煤礦念初中要畢業的時候,學校請來一位退休的老伯伯做學雷鋒的報告,那事跡雖然平平常常,卻非常感人,不知怎麼,當最後結束時她竟感到這位老人有些可憐,大概就是因為至今還記著他那番結束時的話:“我的獨生子雖然在抗美援朝中光榮地犧牲了,我卻有成百上千的兒女常來我家……他們把黨和人民的溫暖送到了我家中,我雖然年歲大一些了,但不服老,還要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為人民多做有益的事情。”
從此,幾乎每天上學路過俱樂部時,她都看到就是做報告的這位老伯伯抱著掃帚掃這條大街。並有幾次看見他從俱樂部旁一片紅磚房的第一棟第二個門出進,無疑,那肯定就是他的家了。
天蒙蒙亮。她比過去上學時稍早一會兒,抱著重新纏裹好的嬰娃,來到了這位老伯伯家的障子門口,瞧瞧四周沒人,輕輕摘下障子門裏邊的拉鏈,悄悄地推開走進去把孩子放進院裏,隨後,一閃身走開了。
她仍有些不放心,躲在房山頭靜靜地窺視著,直到發現抱著掃帚的老伯伯推開門,看到裹被,一陣驚奇後,便抱起嬰娃,扔掉掃帚,轉身回到屋裏後,才擦擦隨著鼻翼歙動汩汩流出的淚水,猛一閉眼,忽地睜開,瞧瞧那障子門,心一橫,轉身朝家走去。
這難以舍棄的孩子呀,雖然白玉蘭一時輕鬆了,也許會成為終生難以治愈的心靈創傷和悔恨。
這一切都發生在她決定回農場的兩天內,但對於她來說,卻像經曆了漫長難熬的歲月--然而,再漫長也罷,也終於像夢一樣結束了。
白玉蘭拎著帆布小提包,走完這學生時代每天都要來來往往踏幾遍的非常熟悉的小路,進小鎮郵電局後給鄭風華拍了電報,又踏上平坦的大道徑直朝火車站走去。
天變得低矮而深沉,青灰色和乳白色的濃雲交織在一起,使天空變得混混沌沌。像沉積了一冬的雪落不下來,在空中翻滾打攪;像在軋棉機裏正被攪動的棉團,旮旮旯旯到處都被塞滿了,像是頃刻間就要劈頭蓋臉地塌壓下來。
白玉蘭抬頭看看天空,雖然有一種鬱悶和壓抑感,終歸還是有一種卸掉包袱的輕鬆感覺,腳步那樣堅定,越來越快起來。
這倍受愛欲、絕望、企盼煎熬的知青姑娘,又踏上了追趕夥伴們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