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喜兩眼盯著方春,一字一板地說:“給農墾局揭發賈述生的材料是不是你捅的?工作組咋會知道你在班子會上的態度?”
方春想了一下,手指著自己鼻子問高大喜:“你認為是我幹的?”
高大喜:“賈書記不能捅,薑苗苗、我不能捅,肯定就是你了!”
方春拿起杯對天發誓:“肯定不是我!”
高大喜眼睛瞪圓了:“那能是誰?”
方春:“你想追查這個人是吧?”
高大喜:“不,我隻不過想知道知道。我這個人你知道,雖然是禿腦瓜子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但是,不說透了,我睡不著覺!”
方春:“看來,你就認定這禿腦瓜上的虱子就是我了?!”
高大喜倒了一杯酒,咕嚕喝進去,起身就要走:“大家都在琢磨你這個虱子!”
方春一把拽住高大喜:“高場長,可以給你說句實話,捅材料的絕不是我,是誰我也不清楚。這事兒出了,我想了,我隻不過向有的人隨便說過咱們開會議論的一些話。”
高大喜:“向誰?”
方春:“人家這叫向上級反映情況,你就不必再刨根問底了。上級有要求,對這事兒,你是知道的,也不是誰打擊報複誰!”
高大喜把眼睛一瞪:“你這是屁話,報複啥!我要讓全場職工都認識認識,我們好好向這個人學習學習。”
薑苗苗拉開門,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對著高大喜說:“到處找你,脫穀夜班你不帶了?”
11
魏曉蘭挺直腰板坐在會議室的首席位置上。
魏曉蘭合上筆記本,掃了一眼薑苗苗和方春,最後把目光落在低頭抽煙的高大喜身上,意味深長地說道:“場部召開的防寒越冬會議精神大家都清楚了,吳局長在會上強調,這開發建設北大荒的第一個冬天能不能過好,特別關鍵。咱們農場一直是北大荒的一麵旗幟,在這個問題上,也決不能落在別人的後麵。你說是不是,高場長?”
高大喜連頭也沒抬,甕聲甕氣地說:“你怎麼定怎麼是。”
薑苗苗看了高大喜一眼,不等魏曉蘭張口,就搶著把話茬接過去:“魏書記,根據場部會議要求,咱這安全越冬的問題還真不少。就說這蓋房子的事吧,原來報名結婚的隻有八十多個,現在一下子增加到一百三十多。按場部要求,登記的就要給房,差這麼多房子,怎麼辦呢?”
魏曉蘭毫不遲疑地說:“吳局長講話,是號召提倡有了對象就結婚,還要求我們領導幹部要帶頭。這樣吧--那就讓他們登記,等明年有了房子再說。”
方春猶猶豫豫地說:“這樣做,恐怕不大合適。老部長最關心的就是複轉官兵安家紮根的事兒,逢會就提狗咬、雞叫、孩子哭。要是讓他知道有人結婚沒房子,咱們還不等著挨擼啊?”
魏曉蘭皺起了眉頭,看了看高大喜,努努嘴對方春說:“方副場長,你看這個問題怎樣解決?”
方春把臉轉向高大喜:“老高,你看,組織一次基建大會戰,讓大家加加班,再搶兩棟房子,怎麼樣?”
高大喜把頭一抬,嘲諷地說:“方場長,現在離上凍還有多長時間?你知道不知道,燒磚要幾天?挖地基要幾天?這砌磚又要幾天?這些都鼓搗完了,啥時候了?”
方春讓高大喜噎了個大紅臉,不服氣地頂撞說:“那你說怎麼辦,賈述生把願都許出去了,我們不給他擦屁股行嗎?!”
高大喜一瞪眼珠子,薑苗苗馬上把話搶過去說:“方場長,我們討論的是如何防寒越冬,盡量少牽扯別的。我想,即使賈書記不發那個文件,要結婚的人也不會少。小興安嶺農場、完達山農場都遇到了這個問題。吳局長報告裏再三強調基建,這是個勢在必行的事。”
12
魏曉蘭正蹙著眉頭在慢慢踱步,李開夫敲門進來說:“魏書記,您有空嗎?”
魏曉蘭停住腳,抬頭說:“是李隊長,有什麼事?”
李開夫緊走兩步,把手中的報銷單據往上一遞說:“請您簽個字,回家的路費還沒報銷呢!”
魏曉蘭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翻著單據說:“財務科都核對過了?”
李開夫趕緊說:“核對過了,核對過了,路途補助少算了一天,還是他們給查出來的呢。”
魏曉蘭說:“那幹嗎不找高場長簽字?領導上分工是他負責財務嘛!”
李開夫靠近桌子,用手指指單據說:“我把單據往他辦公桌上一放,他連推帶搡地說,去去去。我說,你讓我去去去不行啊,不簽字報不了啊。”
魏曉蘭:“高場長怎麼說?”
李開夫:“高場長說,愛找誰找誰去!”
魏曉蘭笑了笑,拿起筆在單據上簽了字,說:“哎,你不知道,你們要結婚的多,房子不夠,高場長賭氣呢!”
李開夫問:“魏書記,這分房子的事,還有變化?”
魏曉蘭把報銷單據還給李開夫,微笑著站起來,搬把椅子,放在李開夫身後,說:“坐,咱們坐下聊聊。”
把李開夫按到椅子上坐下,魏曉蘭又給他倒了一杯水,說:“開夫同誌,你現在也是一隊之長了,雖然是高場長提名,但必須是集體研究決定。尤其是,我的態度很重要。”
李開夫點了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
魏曉蘭把自己的椅子向前搬了搬,熱情地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積極要求進步,我一來,方場長就向我提你申請入黨的事,到組織上考驗你的時候,還得看你能不能經得起考驗了。”
李開夫眼珠子轉了轉,說:“當然能,不過,你讓我抓右派我可不會抓。”
“你們這些曆史上有說法的,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魏曉蘭嗔怪地一瞪眼說,“我同你說正經的。現在農場申請住房的人多,房子就這幾間,現蓋又來不及,你說給誰不給誰呢?我想讓你挑個頭,串聯幾個像你這樣要求進步的同誌,聯名發個倡議,體諒組織上的難處,光登記不要房,明年有房子的時候……”
李開夫趕忙攔住,不讓魏曉蘭說下去:“不是開玩笑,都是大姑娘、大小夥子,要是那樣就這麼一對男、一對女大眼瞪小眼地幹憋著,一個個大姑娘都得憋出滿臉紅疙瘩,大小夥子們都得把褲衩憋出一個個大窟窿呀……”
魏曉蘭哈哈大笑:“你這個李開夫,真不愧大夥兒說的是二流屁!”
13
脫穀場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方春守著揚場機,用木銑把麥粒一下接一下地撥到傳送帶上。燈光下,揚場機向麥堆吐出一條金色的飄帶。
魏曉蘭來到脫穀場,四下望了望,快步走到方春麵前,扯住木銑說:“方場長,你當官還端起來了!我讓人叫了你幾次,怎麼就叫不動你呢,非得我親自來請不可?”
方春解釋說:“我不是在這兒帶班嘛!你不看看,我一走,還有幾個人正經幹活。”
“高大喜呢,他幹什麼去了?”
“人家老高今天休息,從渠首撤回來就一直是他頂著,說啥也該歇一天了。”
魏曉蘭把嘴一撇,“哼,休息?賈述生在的時候,他怎麼不休息呢?你呀,一到理論聯係實際的時候就不是你了!快把木銑放下,我有重要的事情。”
14
傍晚,天氣已明顯變涼。
水泡子旁邊。
夕陽的光輝灑在泡水裏,像抖碎的金子。擠擠挨挨的魚跳上來,跳下去,有的跳出老高,又“啪”地跌落進了水裏。
魏曉蘭:“方春,吳局長讓我們領導幹部帶頭結婚,問我有對象了沒有。”
方春:“你怎麼說?”
魏曉蘭:“當然說有了。”
方春:“誰?”
魏曉蘭:“你呀!”
方春:“回答得這麼痛快!我幾次試探你,你裝不明白,把我都弄蒙了。特別是你當了書記以後,我總是感到,你剛剛向我表達出的那點意思變得讓我五裏雲霧了。”
魏曉蘭哈哈一笑:“倒是有點文化,有點知識分子味兒。我是在考驗你呢!”
方春:“來,坐一坐。”
方春說完,壓倒一叢蒿子,先坐下,拽一下魏曉蘭,魏曉蘭瞧瞧方春,坐下了。
方春往魏曉蘭身邊湊湊,拉住魏曉蘭的手,要去吻魏曉蘭。
魏曉蘭推開方春,站起來看也不看方春一眼,緩緩邁開步,漫不經心地說:“方春同誌,你我都是共產黨員,又都是領導幹部,在戀愛和婚姻問題上,一定不能像他們那樣敗俗、低俗和庸俗。”
方春一挑眉:“他們哪樣敗俗、低俗和庸俗?”
魏曉蘭:“像大家議論周德富那樣,未婚先睡,這不是敗俗嗎?像薑苗苗、高大喜他們,山東姑娘們一到,就挑漂亮的往領導馬架子裏送,這還不低俗嗎?像席皮、李開夫那樣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黏黏糊糊,又摟又親又抱,那還不庸俗嗎?”
魏曉蘭繞河泡繼續走,方春跟著。
魏曉蘭指指天邊的彩霞和頭頂上的白雲:“方春同誌,愛情是神聖的,純潔的,應該像天空的白雲一樣,不應該像晚霞那樣花花綠綠。”
方春:“是,是。”
魏曉蘭:“所以說,像你我這樣的人,我們對待愛情、婚姻,就應該做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方春摸不著頭腦,成了小學生一樣:“魏書記,怎樣才能脫離低級趣味?”
魏曉蘭:“出發點就要突出政治,思想領先。比如說,我們來北大荒參加開發建設,立足點要先幹一番事業,但又不能不考慮成家生兒育女的問題。眼下,吳局長要求我們帶頭結婚,安家北大荒,我們就必須衝上去。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婚姻重要的是政治意義……”
方春笑著邁上一步:“這麼說,我倆就可以寫報告申請辦理登記手續了?”
魏曉蘭側臉瞧瞧方春,笑笑。
方春一轉身,激動地:“魏書記,那,我方春可就高攀了。”
方春激動地說出“高攀了”時,瞧著魏曉蘭一轉身,撞了魏曉蘭一下,魏曉蘭身子往左一斜,腳沒站穩,被塔頭墩絆倒在泡沿上,隨著“哧溜”一聲,“撲通”跌進了水泡裏。
方春靠近泡沿,挓挲著手大喊:“魏--書--記--”
魏曉蘭半身在水裏,雙手拽住泡邊的一撮艾蒿,往上掙紮,使勁一拽要上來,拽折了,急忙又拽住了另一把。
方春光挓挲手不下手,哈下腰:“魏書記,使勁拽住往上爬。”
魏曉蘭:“不行,快來抱住我拽上來,快……”
方春慢慢下坡,剛要哈腰伸手去抱魏曉蘭,停住說:“魏書記,我抱你,不是庸俗了嗎?”
魏曉蘭語氣很橫:“快!也不管什麼場合嘛!”
15
夜色蒙蒙,高大喜離開椅子又回來坐下,那樣子,雖然不暴躁了,但焦躁的樣子讓人看了,比暴躁還鬱悶。
帶著責問的口氣,賈述生盯著高大喜問:“這麼說,這基建的事,你真是不想管了?”
高大喜向賈述生衝了一步,腰一彎,兩手一攤,氣哼哼地說:“你說,你讓我咋管。魏曉蘭牛烘烘的那個熊樣,我一看見她比吃了蒼蠅還惡心。誰知道我心裏是怎麼回事兒,明明她說的事兒對,我也覺得不對,沒心思去幹。”
薑苗苗不耐煩地說:“大喜,你就消停一會兒,聽聽老賈說說吧。老賈,我真擔心他出點啥事,要不然,咋會把你請來呢。”
聽薑苗苗說完,沉思一會,賈述生把正卷著的紙煙往煙簍子裏一扔,起身到牆角把焦糊的鬆木樁搬到桌子上,指著它問:“大喜,你還記得這個鬆木樁的故事嗎?”
高大喜一愣,“述生,怎麼會不記得呢?”
賈述生冷冷一笑:“是,不會忘,這是你高大喜的驕傲。可是,我幾次聽你講這段故事,你都沒提到它的前因後果,當然,那是不能當外人講的。你很清楚,那場仗,之所以打得那麼慘,一個連,囫圇個的人,就剩了席皮咱們三個,那是因為老團長指揮不當的原因。你當時就提醒他,一個連不行,要兩個連才守得住。他說什麼,他說你高大喜是怕死鬼,還說守不住陣地槍崩咱倆。後來,幸虧師部發現得早,強迫老團長又調來了一個連,就是李開夫他們連。不然,咱們還能活著回來嗎?可是仗真打起來的時候,敵人衝上來的時候,你想過你的委屈嗎?你想過誰要對這場仗負責任嗎?沒有,都沒有,你是紅了眼睛殺敵人,渾身是傷,還抱著機槍橫掃。那時候,你隻有一個想法,就是丟失了陣地,就是你的恥辱,一個戰士的恥辱啊。”賈述生有些激動了。
高大喜嘟嘟囔囔地說:“現在,咋能和那時候比呀,那是在戰場上。”
賈述生說:“向地球開戰就不是戰場了?你忘了你在火車上唱的歌了?英雄解甲又上戰場。你可真行啊,你不但把你自己是個啥人忘了,把老部長的囑托也給忘了,竟和一個魏曉蘭較起勁來了。你是軍人--你是軍人啊!”
高大喜往地下一蹲,賭氣地說:“我也明白,就是她說了話我去幹,心裏總覺著堵得慌。”
薑苗苗插嘴說:“大喜,你怎麼就不進鹽醬呢!我們是給她幹嗎?我們是給共和國幹,是給黨中央毛主席幹!她魏曉蘭算個啥呀,論級別,我還比她高呢。”
賈述生點著高大喜說:“你聽聽苗苗的話,這才是一個革命軍人應該說的話呢,你再看看咱們農場這些職工,哪個不是老大不小了,就因為你和魏曉蘭治氣,他們就該住不上房子,就該過近在咫尺的牛郎織女的生活,就該推遲一年結婚?別忘了,這樣,你這個當場長的看得下去嗎?心裏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