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喜委屈地說:“那你說,我該咋辦?”
賈述生:“你明明知道該怎麼辦!”
16
一幢幢鴛鴦房小巧而別致。
馮二妮家新分的房子門前,拉了兩根綠豆粗的鐵絲,上麵掛滿了一破四的幹茄子,兩個花筐架著白茬麵板,上麵擺著拌了小灰的黃瓜錢,房簷上掛著一串一串的幹蘑菇、紅辣椒、蒜辮子。馮二妮坐在門前,手持一個棒槌,用力地砸著烏拉草。
黃瑛走到馮二妮跟前,抓起一把烏拉草說:“二妮,你這烏拉草砸得可真好,毛茸茸的,暄騰騰的,拿它當褥子都行,一點兒也紮不著。”
馮二妮停了棒槌,抹了把汗說:“是啊,王繼善隊長不是說了嗎,烏拉草是關東三件寶中最好的,老百姓過冬全靠它,墊鞋、墊褥子,幹啥都行,又暖和,又吸汗,還不用花錢。”
黃瑛瞧著這些東一串、西一串的幹菜,稱讚地說:“二妮,你太能幹了,曬了這麼多幹菜,就你們娘兒倆,一冬天吃得了嗎?”
“哪兒呀,”馮二妮站起來說,“這些都是為你們大夥準備的。老太太說,等你們結婚的時候,再弄就來不及了,到時候,一家分點兒,讓你們嚐個新鮮。”
黃瑛歎口氣說:“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借上你們的光,聽說這房子又不按先後登記順序分了,按年齡分,照顧年齡大的。”
馮二妮說:“可也是,讓那些臉上長抬頭紋的再拖一年,就都成地壟溝了。”
黃瑛不高興地斜了一眼馮二妮,說:“誰比誰小多少咋的!我們家那口子才比徐磊小了一個月,論軍齡還比他多一年呢。”
馮二妮安慰黃瑛說:“別急嘛,聽說魏書記和方場長昨天商量了一天,說是要想辦法解決。”
黃瑛不屑地說:“你說這魏曉蘭哪,跟賈書記可真不一樣了,她是說話嘎嘎的,幹事兒蔫巴巴的;賈書記是說話蔫巴巴的,幹事兒嘎嘎的。咋整呢?”
17
農場集訓大禮堂,正在召開一次特別的會議。
擋雨不擋風的棚廈子裏三層外三層地坐滿了人。
方春在講台上,正在講鴛鴦房的分配問題。他興奮地說:“我們知道,組織上這麼關心大家的婚姻問題,可是這個份兒上了,不讓誰結婚,誰也不高興!同意結婚呢,房子又不夠,這個矛盾特別突出。魏書記雖然新上任就接了這個刺蝟,但她對這件事十分重視,反複強調這是關係群眾生活、群眾情緒的大問題,一定要認真地解決好。她和我商量了幾天,終於商量出了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台下的人都全神貫注地等候方春這個解決辦法出台。
方春停頓了一下,清清嗓子,提高聲音說:“夠條件的就分房子,不夠條件的呢,也批準同意結婚,平常就忍一忍,到了禮拜天,就可以過夫妻生活。怎麼個過法呢?那就是,沒結婚的同誌們辛苦辛苦,擠巴擠巴,空出兩間大宿舍,每個宿舍安排他二十幾對,每對與每對中間拉上個布簾,就像火車上的臥鋪似的,搞他個臨時小單間。魏書記和我想了個新名詞兒,管這叫‘周末夫妻’。你們看怎麼樣?有沒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
底下哄地一聲亂了套,鼓掌的、叫好的、議論的,亂成一團。
有人在底下喊:“這聲那聲的,誰能睡得著啊?”
還有人說:“半夜裏起夜,回來走串了籠子可咋辦?”
大家一陣哄笑。
周德富站起來說:“我看這招不行。結婚就要生孩子,不生孩子,誰結婚幹啥?那女的懷孕了,挺個大肚子,在集體宿舍多不方便。”
張愛寶也跟著嚷嚷:“兩邊拉簾,對麵鋪咋辦?一抬頭不全都通光了。”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魏曉蘭走上了講台,她大聲說:“靜一靜。同誌們靜一靜!我和方場長也覺得這個辦法不是很好,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因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們農場申請結婚的,實在是太多了。原來是支邊青年的,我們都有安排,但從關裏老家領來的,就不在計劃之內了……”
李開夫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說:“我分到了房子,按理不該說什麼,聽魏書記這麼說,我倒有個建議,不知道行不行?”
全場都安靜下來。
魏曉蘭言不由衷地說:“你來說說,如果可行,我們一定采納。”
李開夫詭異地看著魏曉蘭,嬉笑著說:“我看一定可行。你們當領導的,既然這麼關心群眾生活,幹脆把辦公室倒出來算了,你們都集中到會議室去辦公,也比原來的馬架子強啊!書記、場長的單間都倒出來,起碼可以安排十來對,剩下的就好說了。你們大家說,是不是?”
魏曉蘭氣得臉上發青。
方春大聲說:“李開夫,你搗什麼亂?”
高大喜捧著一塊四四方方的塔頭墩子,快步走進會場,環顧四周,提高聲音說:“都別吵吵了,方法早就有了。”
高大喜走上講台,把塔頭放在桌子上,拍拍手,對魏曉蘭說:“魏書記,你和老方先靠邊站一會兒。”
高大喜轉過臉,對著台下說:“周末夫妻這是個好聽的詞兒,卻是個損招兒,沒尿性的人才這麼辦呢!咱們不用這個窩囊辦法,咱們蓋房子,用一個禮拜,蓋它五六棟房子,不是啥問題都解決了嗎?”
高大喜一番話,把全場都鎮住了。魏曉蘭和方春互相對視一下,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高大喜非常自豪地說:“其實,這個辦法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咱們賈書記想出來的,他早就安排好了。你們看,這個塔頭墩子是不是已經幹透了,這是賈書記在翻地時,就留出來的,用尖鍬四邊這麼一切,就是一大塊,比土坯還齊整。把它碼巴碼巴就是一堵牆,用它蓋房子,又快又暖和,還不用打地基,這窗戶套子、門套子、房架子和苫房草,賈書記早就提前預備下了,大家賣點力氣,一個禮拜,保證把房子蓋起來。這種房子沒啥缺點,就是怕著火,那我們就隻住人,不起火,大家住在這裏,還到食堂去吃飯,房間弄得小點兒,一棟可以住十戶,有六棟房啥問題都解決了。你們說行不行?”
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高大喜激動起來,“賈書記還給這房子起了個名,叫‘幹打壘’。這幹打壘就像咱北大荒人似的,土巴土業的,看上去不起眼,可是它頂用,關鍵時刻,衝得上,挺得住,解決問題。”
台下掌聲響成一片。
魏曉蘭瞧瞧方春說:“我弄不明白,賈述生都成右派了,他定的事兒還能幹嗎?”
方春興奮地向著群眾:“這一把,你就先就勢順勢吧。這幫當兵出身的,我是知道的。”
18
魏曉蘭的辦公室裏散發著新磚瓦新白灰的氣味兒。
魏曉蘭坐在電話機前,手持聽筒,清晰而幹練地說:“吳局長,賈述生留下來的住房不足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在這個問題上,高大喜同誌開始想不通,經過我和方春同誌反複做了工作,他也開竅了。”
吳局長:“你們用塔頭墩子代替土坯的做法,實在是太好了,在全場、在整個北大荒都有推廣的價值,你們寫個材料,我馬上報局裏推廣。”
19
王繼善把賈述生請到家裏,薄酒淡菜,想安慰安慰賈述生。
王繼善拿起酒壺,給坐炕桌對麵的賈述生倒滿酒,樂嗬嗬地說:“也沒啥好吃的,今天倒騰秋菜,順便套了兩個野雞,燉巴燉巴當下酒的,請你過來嘮扯嘮扯。哎,老書記,看你累得那樣,我心裏真有點過意不去。”
賈述生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瞧著王繼善說:“說到秋菜,王隊長,有個事我想請你家大嫂幫幫忙。”
王繼善把兩手一拍說:“你還外道啥,什麼幫忙不幫忙的,有事你盡管吩咐就是了。她是個鍋台轉,叫她給外邊幹點啥,她還不是樂不得的。”
賈述生一指在外屋忙乎著漬酸菜的王繼善老伴說:“我進屋的時候,看見她們娘兒幾個在那兒漬酸菜,我就想,這玩意兒不錯,能吃一個冬天。燉著吃,炒著吃都行,還可以包餡。咱們農場今年的菜種了不少,可是沒人會弄,明天你帶上大嫂她們幾個到場部去,找到高場長,就說我說的,讓大嫂幫著食堂多漬幾缸酸菜,時不時地給大家換換口味。”
正說著,屋外傳來狗叫聲、開門聲,王繼善老伴打招呼聲:“哎呀媽呀,我尋思是誰呢,原來是魏書記呀!你現在可是稀客了,咋有工夫過來串門子呢?”
“我來取東西,搬家。王隊長在家嗎?”魏曉蘭說著推開裏屋門,看見坐在炕上的賈述生,臉上笑容刹那凝固了一下又綻開。
王繼善趕緊穿鞋下炕,忙著招呼:“魏書記,你啥時候來的?炕上坐,炕上坐!一塊兒喝點,老書記也是剛來。”
魏曉蘭不自然地朝著賈述生點了點頭說:“你也在這兒,挺好的吧?”不等賈述生回答,她又把臉轉向王繼善,“不了,王隊長,你們喝吧,陪好你們老書記。喝好了,你到我原來住的地方來一下,我找你有點事兒。”
20
在一片野生的樹林子裏,王繼善帶隊清伐樹木,為過冬準備燒柴,砍樹、拉條、裝車一條龍作業。
賈述生脫掉了上衣,隻穿了一件背心,掄起大斧,砍了一棵又一棵,他身邊放倒一大片柞樹、樺樹。
張清海穿過樹趟子,趕過來說:“老書記,夠了,夠裝一車的了。”
賈述生扭頭看了他一眼,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又掄斧砍了起來,他胸脯起伏,滿身是汗,臉上都變了顏色。
張清海上前正要說話。王繼善上前把他拉住,說:“別說了,讓他使勁砍吧,他心裏難受。哎,這個魏書記呀,女人心還有這麼狠的,真沒見過。”
張清海不解地問:“又有什麼事了?”
“哎,別說了,”王繼善搖了搖頭,“昨天晚上,魏書記見我和賈書記一塊喝酒,來氣了,批評我階級覺悟不高,安排賈書記淘廁所、掃大街,全屯子的都交給他了。”
特鏡:一棵粗壯的黑柞樹,頂梢的枝權在風中晃動著。
21
夕陽西下。
賈述生挑著糞桶,來到一家院子,他把糞桶放在廁所外,正要轉身取糞勺,從旁邊伸出一隻手,把糞勺搶走。
賈述生抬頭一看,驚訝地說:“李開夫,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李開夫一句話不說,淘完大糞,挑起擔子就走,他身後跟著一溜小跑的賈秀蘭和一頭霧水的賈述生。
22
緊張勞動了一天。
賈述生樂嗬嗬地望著低頭擺弄辮子的賈秀蘭,逗趣地說:“秀蘭,開夫說的可是真的,你真是他用二十斤糧票換來的?”
賈秀蘭深情地望了一眼李開夫,鼓嘟著小嘴說:“那才不是呢,人家是看了你給他寫的那個文件,知道到這裏來能當正式職工,跟大家夥平起平坐,人家才同意來的。他給我二十斤糧票,我爹又還給他了。”
李開夫站起身說:“對了,賈書記,秀蘭他爹還說,等我們成了家,有了房子,他們全家都搬過來。你知道為啥,就是為了那份文件。秀蘭她爹拿著那份文件,都掉眼淚了。老頭子說,還是你們農場的領導好,講政策,不欺侮人。”
賈述生點上手中卷著的煙,沒說話。
賈秀蘭也站起身,打開背包,倒出一堆紅棗、花生,對賈述生說:“這是他特意讓我給您留著的,沒多少了,賈書記,您可別見外呀。”
賈述生揀了一粒棗子扔進嘴裏,朝著賈秀蘭說:“你這是說哪兒去了,瓜子不飽還是人心呢,何況這麼多東西了,你們大老遠帶來的,多不容易啊!”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馮二妮、王俊俊出現在門口。
麵帶笑容,賈述生站起來說:“快請進來吧,看來,你們這是約好了的,不來都不來,一來一大幫。”
馮二妮說:“這個二流屁,問他上哪去,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不然,我們不早坐他的拖拉機來了。靠這十一號晃,晃到這時候才到。”
李開夫說:“怪我呀?怪你自己!誰讓你當著魏曉蘭的麵喊了?我要說上賈書記這兒來,我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嘛!要是那樣,不但你倆呀,我和秀蘭都得坐十一號,她一句話,就讓你沒咒念了。公家的車,不經過批準不能動,咱們的眼睛,不都長長了?”
馮二妮坐到賈秀蘭身邊,撫摸著賈秀蘭的肩膀說:“你看,你們家老李多好,就是為了心疼你,連老朋友都不要了,還敢騙魏書記,說他連夜上場部拉過冬的棉大衣去,糊弄得魏書記直表揚他一心為公呢。”
王俊俊瞪了一眼馮二妮:“你這個人,怎麼就改不了呢?說一千遍了,還魏書記長、魏書記短的,你還不如黃瑛那個小饞貓,她都知道魏曉蘭是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的狐狸精。”
馮二妮臉紅了,自己找台階把話岔開:“老書記,春霞姐沒來信哪?老太太挺惦記的,一定讓我和俊俊過來問問。”
賈述生連說:“來了,來了,這郵局都快成她家開的了,一天一封。她在信裏還給你們帶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