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一娃--!”阿它吉用雙手拱成個小喇叭筒筒,身子旋轉著朝四下喊。
喊聲驚醒了睡在老柞樹吊鋪上的親兵嘎達,他把子彈推進槍膛,喊:“誰?”
“嘎達,是我。”阿它吉顫抖地答道。
嘎達“嗤啦”一聲打亮了火鐮,借著閃出的光道道模模糊糊看見樹下像是神笛老人,開始攀著樹權下樹。
嘎達是個粗壯高大的漢子,粗胳膊粗腿,濃眉大眼,頭發卷卷著,很有山裏人的派頭。他原來也是窮苦出身,自打給阿米皮曼當了親兵小頭頭,得到了點小恩小惠,幫著頭人逼稅討債挺賣命,對窮獵戶們也漸漸地橫鼻子豎眼的了。
“嘎達,”阿它吉等到嘎達下了樹問,“你見箭娃來過了嗎?”
嘎達被問得莫名其妙,一手拎著槍一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橫聲橫氣地說:“神笛大伯,老爺有令,不管是老的少的,凡是偷渡逃楞的,都讓我給個槍子兒!”
阿它吉又氣又急,跺著腳說:“尼堪碑和我仇比天大,我逃什麼楞啊!他的弓丟在岸那邊了,我不讓他去,他硬要去,我睡醒一覺不見他了,我問你,看沒看見箭娃來河邊想渡河去取箭?”
“哎一喲--”嘎達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說,“是這麼回事呀,看看船少沒少吧?”
嘎達“嗤啦”一聲打亮了火鐮,朝藏樺皮船的樹棵子走去。箭娃忙把腦袋往回一縮,趁火鐮一亮還沒再打著的空兒,爬出樹棵子,把剛拽出的船扣過來鑽了進去。他想不弄出動靜來,可是還是驚動了嘎達和阿它吉。
阿它吉搶上幾步過去開樺皮船,箭娃一頭撲到阿它吉懷裏嗚嗚哭起來,比挨阿它吉打時哭得還冤屈。那抽搭抽搭的哭聲,像針尖兒一樣戳了阿它吉的心。
嘎達說,“快走吧,快走吧!要不老爺來了叫我不好說話!”
阿它吉把箭娃領回臥虎窪,一起鑽進獸皮被。他雖然已經精疲力盡了,粗糙的像樹皮似的臉上還在淌著虛汗,仍使勁摟著箭娃,他不能沒有箭娃。這是他祖輩惟一的根苗啦,也是他在厄運折磨中能活下去的惟一精神支柱啊。他要用這花白的頭發、佝僂的脊背和像蒸發幹了水分的幹癟的身軀,當做能把這株青苗苗培育大的一把養料……
箭娃是阿它吉第三個孫孫。第一個出生在遊獵的路上,不到十天就死了。第二個不滿周歲,有一天,正睡在樺皮搖籃裏掛在樹上,全家去深山幫神笛老人抬一頭打死的野豬時,讓一群老鷹活活啄死吃了。
在世世代代不定居的遊獵生活中,能撫養一個娃子成人是多麼不容易啊!除了貧困、饑餓、疾病、野獸的威脅之外,頭人的壓榨以及異族的血殺,使鄂家麵臨著滅族絕代的危險。
災難啊,就像影子一樣緊緊跟著鄂家的窮苦人。
就在神笛老人緊緊摟著箭娃的時候,阿米皮曼正和兩個管家在這陰森的黑夜裏打起了箭娃的主意。
帶著全烏力楞的人逃過界河以後,他本來鬆了一口氣,但自從方才和孟貴趕到界河邊,叫他那麼一說,心裏又不坦然了。
國民黨一跑,阿米皮曼聽說共產黨要來,他心裏想:“管他這個黨那個軍的,誰來刮窮獵戶們的骨油,還不都得靠我阿米皮曼老爺!”可是,他派出孟貴騎馬到別的烏力楞偷偷一探聽,嚇得篩了糠。沒想到天底下竟冒出這麼個專門為窮鬼撐腰的共產黨,聽說在漢族居住的地方領著窮人鬥了地主,在鄂族其他烏力楞鬥爭了頭人,特別是聽說給那些烏力楞的窮鬼出錢出人蓋了漢人居住的那樣的房子,一邊種地,一邊打獵,過定點生活。那些窮家夥一聽是真的,都蹦著高兒讚同,伸著拳頭鬥頭人,有的頭人還被點了天燈,太可怕啦!幸虧這個烏力楞偏遠,窮獵戶還沒得到信兒,要是這個消息傳到他們耳朵裏可就完了。他和二管家腦袋湊到一堆兒,咬著牙下了狠心,要在窮獵戶們的心上把這條和共產黨隔著的界河挖得寬寬的,深深的……
神笛老人使勁摟著箭娃,忽聽耳邊有腳步聲,剛睜開眼,還沒等站起來,阿米皮曼和兩個管家這三個黑影影已站在他麵前了。
“鄂家的神笛手哇!”阿米皮曼拉著一副假裝慈善的腔調說,“叫醒你那心肝兒似的孫兒,一起聽聽吧,他丟了出生弓的事,吉亞齊神仙顯靈說話啦!”
箭娃在蒙朧中聽到說話聲,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把一個臉蛋兒使勁貼在阿它吉起伏的胸脯上。
米米退翻楞翻楞眼皮,往外鼓鼓兩個大黑眼球兒,眯起眼睛,拱著手,慢慢吞吞地說:“吉亞齊神仙趴在我耳朵上顯靈說的話,我句句聽得清,那張丟在對岸鑽天楊上的弓,誰丟的誰去取,要不快去取來,整個鄂家都要有大災大難!”
“不能啊,不能啊,”阿它吉跪著撲到阿米皮曼跟前,抱住他一條腿,苦苦哀求說,“你替我求求薩滿向吉亞齊神仙說說情,我們家就這一個獨娃啦,那裏有尼堪碑,不能讓我的箭娃去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