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到了鐵獅子胡同執政府門前,遠遠望見那並排三座紅漆大門都已緊閉,全副武裝的衛士分作十餘層排列在大門外。李家珍紅著臉說:“奇怪!難道不讓我們進去,還把我們當敵人嗎?”這時大隊繼續前進,從執政府東麵鐵門進去,走到執政府大門外操場上停下來,和衛士們麵對麵站著。後麵的隊伍操場容不下,就停在鐵門外大街上。
大會主席團向衛士長交涉,要他們開門讓我們的隊伍進去,並請段祺瑞和賈德耀出來跟群眾見麵。回答是:“段執政和賈總理都因公到天津去了。大家都回去,明天派代表來。”這時群眾情緒異常激昂。李家珍急得頓腳說:“豈有此理,真是老奸巨猾!”突然有人高聲喊了一句,“見不到段祺瑞,大家回去不回去?”雷一般的聲音回答:“堅決不回去!”“段祺瑞快出來!”
忽然哨聲響了,接著響起了槍聲。有人喊:“不要怕,是空槍!”李家珍也說:“不怕,不敢打人!”但我們還是跟著大家一起向後轉,旁邊一個男青年忽然倒下了,一看子彈從頸項穿過,鮮血直流!這時槍聲很緊,李大釗同誌站在人叢中間,雙手向兩旁揮動,口裏大聲喊:“趕快走開!快到操場外麵去!”我和張常春、李家珍一道往大門對麵(即操場南麵)的房子裏跑(後來才知道這裏是馬圈),人們擁擠,簡直是被抬著走的。我的一隻鞋被人踏脫了,蹲下去拔鞋,起身後被人擠到一邊,張常春和李家珍兩人都不見了。越過門廊,南麵有幾條巷道,我被擠著往中間一條巷道走去。轉了一個彎,靠牆站了許多人,張常春也在那裏,跑過來握著我的手,要我靠牆蹲下。我問他:“李家珍呢?”他說:“不知道,一擠就不見了!”那時,巷道裏已經擠滿了人,後麵還有許多人陸續擠進來,我隻好和張常春一起蹲下。槍聲仍然很緊,子彈打在瓦上,和雨點一般,叮當作響。我想:“今天不知死傷多少人!”又掛念李家珍,心裏非常難過。
過了一會,槍聲停了。我們正準備出去,忽然闖進來一隊衛士,端著安上刺刀的槍,指向我們,喝問:“你們來幹什麼?”沒有人回答。一個衛士收了槍,從我身旁走過去,在一個中年人麵前停下,又把槍指向他,喝問:“你是幹什麼的?”那中年人回答:“來看熱鬧的。”那衛士收了槍,一個嘴巴打過去,口裏說:“把皮帽子摘下來!”“把眼鏡取下來!”就這樣,那一隊衛士各找穿著較好的人要東西,我和張常春跟著其他一些人,便趁這個機會,跑出馬圈。走過門廊時,又有十幾個衛士,掮著槍,手拿木棍,排列成行,攔住去路,用木棍向跑過的人群亂打。群眾魚貫而出,跑得很快,我的頭部被打了一棍,張常春的右手被打了一棍。走過操場時,看到橫著幾具屍體,卻都不認識。
通過操場,跑到鐵門邊,被一道六七尺高,一丈多寬的人牆攔住了。我睜開眼向人牆一看,裏麵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男、女青年和小孩,最底層還有自行車。有的人還在掙紮,有的人已經不能動彈了。呻吟、喊叫的聲音從裏麵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慘不忍聞。有人像登山一樣,從人牆上爬過去,氣力小的,還沒有爬出這道人牆,腳踩在人縫裏,拔不出來,就被人壓倒在下麵了。我望望張常春說:“出不了這個門,索性等一會再說。”這時,我校一個愛好足球的黃某(忘記了他的名字),忽然跑過來對我說:“來,我拉你出去。”他跳在人牆上,用手把我和張常春先後拉了出去。
鐵門外大街上橫躺著幾具屍體,鮮血一攤一攤的,行人絕跡。我們三人急急忙忙步行回校。到了第二院門口,看見圍了一堆人,正在談論什麼事,他們聽說我們受了傷,都走攏來問長問短。我問:“李家珍回來沒有?”大家都說沒有看見。
我無精打采地走回寢室,和衣倒在床上。一個同學給我送來紅藥水,我起來搽了一點。張常春邀我去吃飯,我也無心去吃,似睡非睡地躺了許久。大約下午5點鍾時,張常春匆匆忙忙從外麵進來,把我叫醒,說:“這次死傷好幾百人,我校也死了三個同學,聽說有李家珍!屍體抬回來了,放在第三院!”
這真是晴天霹靂!李家珍果真犧牲了嗎?我將信將疑,拉著張常春就往第三院跑。在第三院大禮堂裏,站了許多人,我擠向前一看,果然並排停放著三具屍體,左麵一具就是李家珍。他的臉色慘白,眼睛閉著,手握著拳頭;胸前長袍上穿了一個洞,旁邊的棉花都燒焦了!我一陣心酸,不覺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