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闖過圍觀的人群,大布買進靈堂,來到靈柩前,點燃一把線香,肅立靈前,輕聲念道:“阿彌陀佛。慕容大哥,貧僧來看你來了!”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著,兩行清亮的淚水緩緩流下。
那個僧人在慕容延釗的靈柩前,佇立著,足有半個時辰,一直到手中的線香燃燒完,才轉身離去。
那僧人出了靈堂,無意間瞥見廣場右側誦經的尼姑中,閃過一張熟悉的麵孔。他的心一陣狂跳,仔細一辨認,果然是綠珠!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也許是冥冥中有所感應,綠珠此時也抬起了頭,一眼瞅見了身穿僧衣的李良。
四目相對,猶如突遭雷擊,兩人的身體,同時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僧人默念“阿彌陀佛”,鎮定心神,趕緊收回目光,大步朝寺外走去。
剛出寺門,迎麵遇見一位身著戎裝的將軍,後麵跟著一大群挑著祭品的親兵。他一低頭,想繞開他們,卻聽到有人喊:“李良,李良!”
抬頭一看,原來是韓令坤。黃衣僧人一愣,緩緩走過去,合掌施禮:“貧僧覺慧,見過韓將軍。”
韓令坤風塵仆仆,黝黑的臉上滿含悲傷,嘶啞著嗓門說:“李良兄弟,沒想到大哥……”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覺慧心裏又是一陣辛酸。沉默了一會兒,韓令坤抓住覺慧的雙手道:“不管你是李良還是覺慧,總歸是俺韓令坤的好兄弟。俺聽到大哥的凶訊後,專程從常山趕來吊唁。俺先去祭拜大哥,明日再找上石頭和王審琦,咱們兄弟好好聚聚!”
“不了,韓將軍。貧僧即刻啟程回襄陽,敝寺還有許多事務必須料理。就此別過。”說完,就要離開。
韓令坤搶前一步攔住他:“難道你連陛下也不見上一麵嗎?聽說你返寺後,他可是傷心透了!”
覺慧微微合十道:“既入佛門,便離俗世。見有何益?不見亦有何傷?韓將軍,請多保重,後會有期。”接過隨從僧人遞過來的馬韁,翩然上馬,雙腿一夾,絕塵而去。
第二天,趙匡胤在講武殿召見韓令坤。趙匡胤對慕容延釗的病歿追悔莫及:“彼時朕若知大哥的胸疾如此嚴重,決不會讓他領兵南征,他也就不會過早謝世了。唉!”
“陛下不必過於自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未來之事,誰也無法預料。陛下有此情意,大哥若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
“二哥,邊地苦寒,實難久居,朕欲調你回京,掌管禁軍。這樣一來,二哥可與家人團聚,我們兄弟也能經常見麵了。你看如何?”
自從趙匡胤削奪諸將兵權,兩人的關係日漸疏遠,趙匡胤心裏常感不安;他見韓令坤皮膚粗糙,須發蓬亂,比從前蒼老了許多,同時又想到慕容延釗臨終“善待老兄弟”的叮囑,心有所感,便再次勸韓令坤留在京城。
“多謝陛下關愛!常山雖避遠,卻頗多自由,比在京城動輒招人非議,勝過萬倍。俺韓令坤一生行事,不圖別的,就圖個痛快。隻要心裏痛快,再苦再難又何足道哉!”說到這裏,韓令坤停頓了一下,轉而問道:“陛下,李良昨天來京城祭拜大哥,你知道嗎?”
“你說什麼?他真來過京城?他為什麼不來看看朕?”趙匡胤情不自禁地從禦座上站了起來,連連發問。
“他說寺中事務繁多,必須趕回去。”
“哪有這樣的事!他分明是不願意來!”趙匡胤一臉的惆悵。
韓令坤走後,趙匡胤仍然心神不定,在講武殿獨自徘徊。慕容延釗的死,李良的避而不見,讓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他感覺到一種心靈的重壓,一種無法排遣的孤寂。
八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按照慣例,每到這天,皇上都要邀請京城的親信大臣,在偏殿晚宴,宴後君臣一同前往迎春苑賞月。凡是參加的大臣,都將其視為無上榮幸的事。
受到邀請的大臣,陸續集中於偏殿,等待趙匡胤的到來。趙普坐在宰相的位置上,滿臉笑容,溫和的目光掠過眾臣。突然,他的笑容凝固了,眉頭皺了起來,心裏直犯嘀咕:“怎麼盧多遜也來了,他憑什麼享受這份榮耀?”
這盧多遜三十八歲,懷州人氏,出身於儒商世家,周世宗顯德初年進士,幾經升遷,現任右拾遺、集賢殿修撰。此人身材修長,風度翩翩,而且博聞強記,熟悉曆朝掌故,也稱得上是個俊彥。然而另一方麵,盧多遜為人頗富心機,慣於炫耀才學,取悅君上,所以趙普一直不願與他結交,對他多有提防。以盧多遜現在的職位,本來是不配享此殊榮的,但皇上為什麼邀請他呢?
趙普正在暗自揣測,皇上來了。趙匡胤頭戴通天冠,身穿袞龍袍,腳著朝天靴,在一幫內侍宮女的簇擁下,登上禦座,雙手一伸,道:“眾位愛卿平身!”
“謝皇上!”眾臣叩謝後站起身來,重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趙匡胤滿臉和悅之色道:“今天是中秋佳節,朕與諸位愛卿,相聚於此,開懷暢飲,以示慶祝。大家盡管隨意,不必拘於禮節!”
殿中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大家敬過皇上,便開始互相敬酒,把盞歡笑。飲到酣處,趙匡胤對眾臣道:“朕於八月初頒下詔令,決定改建隆四年為乾德元年,大赦天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改元乾德,是趙匡胤親自提出,經過趙普等人討論才決定的,眾臣自然稱美。
趙普站起來,麵向群臣說:“乾德年號,意蘊深厚,亙古未有。陛下文韜武略,即使漢武、唐太宗亦不可及也!”大殿中又響起一片頌揚之聲。
趙匡胤虎目含笑,將酒杯端起,抿了一口,突然瞥見坐在角落裏的盧多遜,隨口問道:“盧愛卿,你熟知掌故,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