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延釗望了望王審琦,說:“王兄,這一個多月來,你既主持軍務,又要照顧在下,真是難為你了。”
王審琦說:“隻要慕容兄能早日康複,小弟做什麼也願意!”
慕容延釗仰起頭,凝視那彎形似蛾眉的新月,感歎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月色依舊,人非昔時。當年與王兄相識於開封,你我兄弟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彈指間十八年過去,今日竟已老病俱至,思之憮然!”
“俗話說,人到五十五,好比出山虎。慕容兄才五十二歲,豈能輕易言老?返京後好生服藥調理,根除胸疾,慕容兄你還是硬朗朗的一條好漢!”
“王兄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在下有一種預感,此關難過矣!其實,人生如夢,終有醒時。十八年來,我等兄弟縱橫天下,並未虛度此生。所憾者,恐難再見陛下一麵,而眾位兄弟,更是無緣聚首言歡了。”慕容延釗頗為傷感。
王審琦正要張口勸解,突然眼前一亮。隻見正北方向,一顆碩大的流星劃過夜幕,留下一道璀璨耀眼的光亮,斜斜地墜向地麵,隨即光道消失,一切又歸於黑暗,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兩人心頭均是一怔,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片刻,慕容延釗耳語般地說:“一切都過去了,該回去了。”
王審琦默默地將他扶回房中。
第二天,慕容延釗的病情急劇惡化,胸口的劇痛煎熬著他。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嘴唇上布滿燎泡。見此情景,王審琦令大軍暫緩出發,派人火速回京,稟告趙匡胤。
趙匡胤得知慕容延釗病倒潭州的消息,心中一直放心不下,後來聽說有所好轉,才稍感寬慰。此時,他正在大殿之上,和趙普、陶穀等人議事,忽然一個內侍匆匆跑來報告:“啟稟陛下,剛剛接到王將軍的通報,說是慕容將軍病情危急。”
趙匡胤心急如焚,立即吩咐張瓊做好準備,要親赴潁昌。
陶穀認為,皇上此舉於國家禮製不合,欲行勸阻。趙普說:“君臣數年,陶兄還不了解陛下的性情?陛下與慕容將軍乃生死之交,即使太後在世,也無法阻止他親往潁昌。你何必多此一舉?”
潁昌距開封約二百裏,趙匡胤嫌車輿太慢,和張瓊等二十餘名侍衛改騎快馬,沿途驛站換馬,吃喝全在馬上。就這樣,馬不停蹄地奔馳了一整天,終於在次日中午趕到了潁昌。
趙匡胤一行,風塵仆仆進了城門,早有許多官員列隊恭候。趙匡胤翻身下馬,將馬和馬鞭交給張瓊,叫人領路,徑直往慕容延釗的房間走去。他邊走邊揮手抹去臉上的汗珠,心裏念道:“大哥,你千萬要挺住啊!隻要能保得你平安,朕寧願舍棄南平和楚國!”
趙匡胤忐忑不安地走到臥室外麵,王審琦雙眼通紅迎了出來,正要行禮,趙匡胤一把拉住他,輕聲問:“大哥怎樣了?”
“從昨晚開始,他一直昏迷不醒,發高燒,說胡話,藥也灌不進去。看來……”
趙匡胤使個眼色,打斷了王審琦的話,躡手躡腳地走近床頭。
躺在床上的慕容延釗,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趙匡胤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位風度翩翩,叱吒風雲,使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哥!趙匡胤強忍住內心的悲痛,輕輕在床沿坐下,俯身凝視慕容延釗,腦海中閃過當年大鬧棗樹林、結義白龍潭、勇戰慕容彥超、浴血高平、大敗儋圭等往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下來,滴落在慕容延釗的額頭上。
慕容延釗似乎知道趙匡胤來到了身邊,緩緩睜開雙眼,望著趙匡胤,眼中分明閃出一道驚喜的光芒,嘴唇嚅動著。
趙匡胤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將耳朵附在他嘴邊,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三弟,你……終於……來了。你……你要……善待……過去的……老兄弟,也不要……為難……兩位……太醫。”說完,兩眼定定地看著趙匡胤,臉上露出笑意,隨即頭歪向一邊,一動不動了,臉色顯得安寧柔和,仿佛睡過去一般。
趙匡胤愣了片刻,叫了一聲:“大哥!”伏在慕容延釗身上,發出一陣壓抑的低泣。站在旁邊的王審琦,竟像孩子般地放聲大哭起來。守候在門外的宋軍將士,知道主帥已逝,無不悲泣失聲。
驟起的哭聲,驚動了棲息在官邸屋頂上的一群顴鳥,它們拍打著翅膀,聒噪著飛向蒼茫的天宇,慢慢地變成一個個小黑點,最後消失在深邃渺遠的空間。
慕容延釗病歿,趙匡胤悲傷不已。回到京城後,選用最好的楠木棺槨裝斂,停柩大相國寺。又召集僧尼千名,舉辦一場六六三十六日的大法事,超度亡魂。趙匡胤要用最隆重的葬禮,作為與慕容延釗最後的訣別。
大相國寺的知客殿前,搭起了一座巨大的靈堂。寬闊的廣場上,一千多個僧尼端坐蒲團,左掌豎起,右手敲木魚,低首念著經文。誦經聲與木魚的敲擊聲,融彙成一種肅穆而厚重的和音,仿佛是發自大地深處的歎息與呻吟;上百隻爐鼎燃起的香煙,嫋嫋升起,一束束,一縷縷,在半空中繚繞纏結,隨即被微風吹往四麵八方。
法事持續了十日。這一天下午,三匹快馬從城南飛馳而來,騎馬者是三位僧人,領頭的那位身著黃色僧衣,三十餘歲,濃眉俊目,左臉頰有一道暗紅色的傷疤。一來到相國寺,黃衣僧人跳下馬背,令兩名侍從在外麵等候,便急急登上台階,進了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