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鬆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鬆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閑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鬆道:"不必,免賜。"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鬆道:"且坐。"
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麵篩酒。武鬆更不開口,且隻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鬆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
酒已數杯,隻見武鬆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麵色青黃,不敢吐氣。武鬆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隻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閑言不道,你隻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
武鬆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
武鬆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隻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吩咐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隻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隻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隻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隻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鬆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鬆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鬆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門前,隻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
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隻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鬆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
武鬆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奸?"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鉤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隻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徑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隻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奸。'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徑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隻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隻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
武鬆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隻是這般說!"武鬆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
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鬆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鬆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
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隻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
武鬆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鬆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鬆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俱全,方可推問得。"
武鬆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下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士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士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士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摸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士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
武鬆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鬆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鬆道:"禮不可缺。"喚士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士兵後麵燙酒,兩個士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鬆自吩咐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
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隻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桶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