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者們似乎頗為細心。他們就連彭加木患病時拄的拐杖,也要劈開來看看,檢查一下裏麵是否暗藏著“聯絡圖”?一架多年不用的破收音機,也被拆開來了,查看一下裏麵是否暗藏著“發報機”?彭加木為了治好癌症,曾收集了許多治癌中醫藥方,這些藥方同樣被“警惕”的目光逐一審查,看看是否隱藏著黑詩、黑話或者聯絡暗語?
最使抄家者們費神的,要算是彭加木那豐富的藏書。彭加木平素最喜歡買書。他的興趣非常廣泛,家中即有《唐詩》、《宋詞》,也有古典小說、史籍還有五線譜、科技書、字典和外文書……
起初,抄家者們一本一本地翻著,看看書裏是否夾著什麼特務名單之類的東西。後來,不耐煩了,決定幹脆全部運走,帶回去研究研究!
就這樣抄家者們從下午5點一直抄到深夜12點,才在“抄家專家”的帶領下,押著夏叔芳,開車揚長而去。
車上,堆滿了各種“戰利品”,其中最醒目的是成箱成箱的書。他們抄得真徹底呀,在他們走後,彭荔連小學課本都找不到了——也被抄走了。家中剩下的唯一的書便是紅寶書。他們名曰抄夏叔芳的家,其實車上裝的,盡是彭加木的筆記本、論文底稿、信件、照相冊……
此時,夏叔芳還蒙在鼓裏。她曾擔心過彭加木的命運。她回家後,看到彭加木的牙刷還插在口杯中,他的手巾還掛在那裏,被子放在床上,她放心了,以為他大概太平無事。因為如果彭加木也進“抗大學習班”的話,他的日常用品總應拿去吧。
深夜,有位頭頭指著植物生理研究所門口的大字標語要夏叔芳看,夏叔芳這才一下子驚呆了。那標語上,用寫字台那麼大的字寫著:“打倒老反革命分子彭加木!”
汽車停了下來,這位頭頭得意地指了指地上。夏叔芳一看,水泥地上用墨汁刷著大字:“打倒老特務彭加木!”
這位頭頭還指了指高音喇叭。夏叔芳一聽,喇叭裏正在哇啦哇啦叫喊著:“揪出彭加木,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重大勝利!”
盡管夜已深了,“造反戰士”們吃完夜宵,正發揚“連續作戰”的精神,在那裏清理抄家所得的“戰果”。
天下奇聞
第二天清早,上海市民們一覺醒來,便看到各主要街道上刷著“打倒老反革命彭加木”之類的大字標語。彭加木是上海人民熟悉的名字。他,一個曾是科技戰線上先進標兵的人,居然是“老反革命”?這一消息,頓時轟動了上海。不久,便傳遍了全國。
經過“造反戰士”們的通宵作戰,在第二天,抄家“戰果”被初步整理出來了,一張張墨跡未幹的大字報貼出來了。
這下子,彭加木的“反革命罪證”被大量揭發,用當時最流行的“大批判”語言來形容,叫做“鐵證如山,豈容抵賴?”
彭加木有哪些“反革命罪證”呢?試舉幾例:
其一,在彭加木家中(請注意,此時不再提什麼是抄夏叔芳的家之類借口,也不用“掃四舊”之類文縐縐的美名了),抄得英文版的地圖一張,上麵寫著“HongKong”,此乃香港地圖也。這說明彭加木早就想“叛國投敵”。
(作者注:其實,彭加木有收集各種地圖的癖好。因為他天南地北到處跑,每到一地,便盡量收集當地的地圖。這張香港地圖,是他去廣州時,一個朋友知他有此癖好,送給他的。他家中收有數十張國內各省、市地圖,“造反戰士”們視而不見,唯獨有這張香港地圖當成寶貝,上綱上線。)
其二,在彭加木家中,抄得殺人武器——匕首,共十多把。這是特務活動的用具。
(作者注:維族等少數民族常在馬靴中藏匕首,一則防野獸,二則可供切瓜宰羊之用。在新疆各地的百貨商店裏,均公開出售匕首。這些匕首常裝飾著美麗的花紋,是富有地方色彩的工藝品。彭加木每到一地,喜歡買當地的匕首或其他工藝品作紀念。正因為這樣,家中才會有許多匕首,而且形狀、花紋各異,他在野外工作時,身邊也總帶著一把匕首,以防野獸。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卻也被當作罪證。另外,彭加木家中還有許多少數民族工藝品,則同樣視而不見,卻抓住匕首大做文章。)
其三,在彭加木家中,抄得子彈殼二十發。這也是彭加木的特務罪證。
(作者注:這是彭加木的兒子在青島拾到的,當作玩具玩。跟彭加木毫無關係。)
其四,在彭加木的照相冊上,發現彭加木的許多照片,有些是以公路或鐵路橋梁為背景,這是他刺深情報的罪證。
(作者注:這是生活小事。誰的影集裏,沒有那麼幾張以公路或鐵路橋梁為背景的照片呢?檢查者能從一大堆照片中找出彭加木喜歡在橋梁前拍照,並從中作出大膽而富有幻想色彩的推論,足見審查者是頗費苦心,並有一種編撰驚險故事的天才。)
其五,在彭加木家中,搜出小方鐵盒一隻,內有大量全國糧票及金銀首飾,是他準備潛逃時用的應變物資。
(作者注:此乃彭加木家的老保姆張宗泉多年以來的積蓄。如果不是抄家,彭加木還不知道老保姆有此“私房”哩!)
……
諸如此類的天下奇聞,不一而足。今天的許多青年讀了這些奇聞之後,會以為在看驚險小說。請注意,這是20世紀60年代末,在中國確確實實發生過的荒唐事!
“奇聞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陶淵明的這兩句詩,倒可以在這裏應用一下。
顛倒
種種奇聞,轟動了生物化學研究所,轟動了上海。
於是,更多的奇聞,被“創作”出來了。
有人煞有介事地說,就在彭加木被“隔離審查”的第二天,台灣的電台以及“美國之音”就馬上廣播了這一消息。哼,如果彭加木不是“老特務”,不是與“台灣”、美國有著密切的聯係,他們怎麼會如此迅速得知彭加木被“隔離審查”,並為之“鳴冤叫屈”呢?也有人確有其事般描述道,在宣布彭加木“隔離審查”的那一刹那,見彭加木要咬自己的襯衫領子,旁邊的人立即把他的領子拉住了。後來一檢查,發現領子裏藏有一小瓶劇毒的“氰化鉀”。這充分說明彭加木是“老特務”,他早就準備好這一手,以便在他的真麵目暴露時自殺。
……
這些奇聞,很快就在社會上流傳開來,幾乎家喻戶曉。從此,這位科技戰線上的先進人物被抹了神秘的色彩,成為一個老奸巨猾、隱藏多年、狡詐多變的“老特務”的形象,奇聞越來越多,越來越離奇,以至後來經過綜合加工,經過“再創作”,終於出現了以彭加木為“主角”的“驚險小說”——“梅花黨”。此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如果說那種種荒誕絕倫的奇聞,隻不過是傳說、謠言,不足為憑,然而,當時“彭加木專案組”的所作所為,卻也是天下奇聞。
“彭加木專案組”采用什麼辦法來“審查”彭加木呢?概括起來,也不過是兩個字——顛倒!
其一,彭加木忍受著病痛,為開發祖國的邊疆而四處奔走,這被顛倒為四處“搜集情報”,進行“特務活動”!為了查清彭加木的“特務活動”,“專案組”也派了大批外調人員,沿著彭加木走過的腳印“外調”。由於彭加木工作過的地方實在太多,以致使“彭加木專案組”的“外調”開支在各專案組之中遙遙領先,成為絕對冠軍!在報銷這些浩大的“外調”費用時,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朝分院推,說彭加木是分院革籌會召集人,當然應是在分院報銷;他院則朝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推,說彭加木是你們的革委會負責人,當然應該在你們那裏報銷。推來推去,到底分院是上級機關,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隻得服從,在所裏報銷。在報銷時,財務人員看到數字太大,問了一句跑那麼多地方幹什麼,便被“專案組”訓斥:“這是機密,你打聽它幹什麼?”財務人員一邊不得不給他們辦理報銷手續,一邊搖頭歎息:“唉,如果這些錢花在科學研究工作上,該出多少成果哪!”
在1964年,彭加木曾到新疆羅布泊地區進行資源考察。這件事,成了“外調”的重點。
因為“專案組”認為,羅布泊地區是重要國防基地,“老特務”到了那裏,首先是進行“特務活動”。於是,派出“專員”,千裏迢迢從上海來到那裏“外調”,查來查去,沒有撈到半根稻草!當地的朋友回答道:彭加木進入這些地區,是辦理過手續,經過有關部門同意的,有的則是當地公安部門一同前往的。
可笑的是,彭加木身患重病,尚能在羅布泊地區堅持考察,而那兩位“專員”到那裏外調,回滬後卻大病一場!這麼一來,連“專員”自己也不得不暗暗承認,到那種不毛之地進行科學考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其二,彭加木甘當鋪路石子,在全國各地培養了一批新手,這被顛倒為發展“特務組織”,建立“情報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