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千呼萬喚”,不錯,姍姍來遲的一位“大人物”,穿著不戴領章的軍裝——那時最時髦的革命服,出現在主席台上。此人姓戴,名立清,在那魚龍混雜的風暴之中,扯起“造反”旗號,成為王洪文的把兄弟,受到“四人幫”在上海的餘黨的重用,從“階下囚”一躍而為“座上客”,成為掌管上海科技係統大權的第一把手。
在歡迎的掌聲平息之後,沉默了一下,戴立清清了清喉嚨,念了語錄“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台下的聽眾們一聽,便知道今天的大會上肯定要“抓”人了。
究竟“抓”誰呢?戴立清並不馬上“抓”人,卻先講了一通關於科學院係統的“敵情”的嚴重性,說這裏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戴立清拍案驚呼:“據我所知,科學院裏的特務,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像香蕉一樣,一串一串的!”此時,台下鴉雀無聲,人們屏著呼吸,知道他的下一步棋,便是“一抓就靈”了。
果然,接下去便宣布了一個驚人消息:“把老反革命、老特務分子彭加木揪出來!”全場頓時騷動起來。人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堂堂的革籌會召集人,怎麼轉眼之間成了“反革命”、“特務”,何況在“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之前還加上一個“老”字?彭加木被“揪”上台了。連他自己都仿佛在夢中似的,鬧不清楚怎麼會跟“老反革命”、“老特務”這樣的字眼聯係在一起!要知道,在上午,他還正以革籌會召集人的身份,在那裏主持會議呢!就從這一天起。不,就從這天下午起,彭加木被“隔離審查”了。據那位戴立清透露:隔離審查的決定,“來頭可大呢!是‘首長’(作者注:戴立清所謂‘首長’,便是指‘四人幫’及其在上海的餘黨)親自批的。”
這件事,最鮮明地體現了顛倒兩字:彭加木從先進標兵變為“階下囚”,而那位刑滿釋放分子戴立清則從“階下囚”變為“座上客”。
“老特務”的由來
彭加木怎麼會成為“老反革命”、“老特務”的呢?原來,在1968年秋天,“四人幫”及其上海的餘黨開始在中國科學院上海的各研究所清理階級隊伍,炮製了一起大冤案,叫做“‘兩線一會’特務集團”。
什麼是“兩線一會”呢?那就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中央研究作為一條線,把日本帝國主義占領時期的上海自然科學研究作為一條線,同國民黨潰退前夕組織的“中央研究院”接應安全小組委員會連在一起,稱為“兩線一會”。
其中“中央研究院”一線,是因為在新中國建立前夕,朱家驊接替蔡元培先生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朱家驊是國民黨的特務頭子。按照“四人幫”的爪牙們的邏輯,既然院長是大特務,那凡是那時在“中央研究院”工作過的人,都是特務!
這一冤案涉及麵極廣。在上海的十四個科學研究單位內,約有二百多人被“隔離審查”,一千多人受到牽連。正因為這樣,怪不得戴立清在大會上聲稱:“據我所知,科學院裏的特務,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像香蕉一樣,一串一串的。”
彭加木是在1948年秋天,才來到“中央研究院”醫學研究所籌備處擔任“技佐”工作,當時隻有23歲。過了半年多,上海便解放了。照理,這樣的青年,怎麼會是“老特務”呢?說來頗為有趣,那“兩線一會專案組”竟認為,越是在新中國建立前夕進入“中央研究院”的,越是年輕的,越是“危險人物”,因為那是反動派安插的“潛伏特務”,準備在新中國成立後長期“潛伏”,伺機而動。
更為荒謬的是,有的人是新中國成立後才調來工作的,也被算進“特務集團”。因為那些“中央研究院”的“老特務”們會不斷擴大組織,會發展“新特務”!這麼一來,“特務”帽子滿天飛,弄得到處都是“老特務”、“潛伏特務”、“新特務”。
彭加木的愛人夏叔芳沒有在“中央研究院”工作過,照理,她沒有“特務”之嫌了吧?然而,她卻在彭加木之前,便進了“抗大學習班”。所謂“抗大學習班”,就是變相隔離審查的美稱。凡是進“抗大學習班”,的“學員”,都必須住在研究所裏,不得回家,不得串聯,一邊“學習”,一邊交代。
夏叔芳意想不到,她的大名竟被“專案組”列入了“特務名單”之內,成為一名“女特務”。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夥迫害狂把魔爪伸向夏叔芳,伸向一個無辜的普通的科學工作者頭上,不過是肆意迫害彭加木的前奏,一個不大不小的“試探氣球”,一場必不可少的“演習”。
事實也正是如此,“專案組”早就把彭加木列為“重點”,暗中開展內查外調了。礙於他是分院革籌會的召集人,礙於他曾受到過黨與人民的表彰,不便過早驚動他,直到“專案組”掌握大量“材料”,又經“四人幫”及其在上海的黨“批準”,這才終於來個突然襲擊,一下子“揪”了出來,“老反革命”、“老特務”彭加木,成為當時震動上海的“爆炸性新聞”!
“抄家專家”導演大抄家
“好戲”連台。就在宣布“隔離審查”彭加木的當天晚上,又連夜演了一出“好戲”——大抄家。
這出“好戲”的導演,便是有著“抄家專家”之稱的戴立清。
這次抄家,事先曾頗費苦心。“抄家專家”聲稱,他並不是抄彭加木的家,而是抄夏叔芳的家!因為在當時盡管私自抄家成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關於公民住宅不受侵犯的規定遭到任意踐踏,但是由於私自抄家已引起公憤,已規定要征得當地公安部門同意才可抄家。“抄家專家”知道,彭加木在群眾中擁有很高的威信,擅自去抄他的家,可能會遭到居委會和群眾的幹涉,而借口抄夏叔芳的家,夏叔芳是個普通群眾,遇到的麻煩可能會少些。
那天下午,盡管規定“全院大會,不得缺席”,他們卻故意不通知夏叔芳,讓她坐在那裏寫交代,毫無思想準備。
直到大會結束了,夏叔芳才被叫去,說是要執行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請夏叔芳“協助”。
夏叔芳呆住了。她,一個審查對象,哪有資格去“協助”執行重大“政治任務”呢?
哦,經過一個頭頭的解釋,夏叔芳明白了。原來,這重大的“政治任務”,便是到她家進行一次“掃四舊”。那年月,在正式的場合,是不提“抄家”二字,而代之以美妙動聽的新名詞——“掃四舊”,也就是“掃除舊思想,舊風俗,舊道德,舊文化”,多麼“革命”的行動啊!
下午五點,浩浩蕩蕩的“掃四舊”隊伍,在“抄家專家”的親自帶領之下,坐滿了一輛大型客車,押著夏叔芳,衝著上海肇嘉浜路的科學院宿舍駛來。
夏叔芳已經多日未回家門了,女兒彭荔見了媽媽帶著一車“客人”回來,興高采烈。很快地,女兒看到媽媽那拉長了的臉以及“客人們”凶神般的臉,意識到事情不妙。沒多久,女兒聽見媽媽在“客人們”的大聲嗬斥下站在那裏,低頭念著《南京政府向何處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13歲的女兒平生第一次看到媽媽挨鬥,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爸爸怎麼還不回來?爸爸快來救救媽媽吧!接著,“抄家專家”開始訓話。他對夏叔芳交代了“政策”:“脅從不問,反戈一擊有功!”
“抄家專家”的邏輯頗為顛倒,明明來抄夏叔芳的家,怎麼她反而成了“脅從”?她要向誰“反戈一擊”呢?在演完以上這些“開場戲”之後,“抄家專家”把“造反戰士”們叫攏來,親自進行“示範表演”。
“抄家專家”把披在身上的軍大衣一撂,把袖子一捋,來到煙囪麵前。那煙囪本是生爐子取暖用的,已經多年廢棄不用了。“抄家專家”敲開磚砌的煙道,伸手進去一摸,摸出一個什麼東西。
大家連忙伸長脖子一看,嗬,原來是一隻布做的小沙袋!
彭荔一看,明白了:這是她小時候玩的小沙袋,自從掉進煙囪之後,沒辦法拿出來。想不到過了那麼多年,卻給“抄家專家”找出來了!
此時“抄家專家”的臉相當尷尬。他本想能找出個發報機之類,作個“示範”,誰知找出來的是這麼個叫人哭笑不得的東西!
好在“抄家專家”經驗豐富,他早就做好了另一手準備。
隻見他趁大家不注意,把手伸進口袋,然後,又伸進煙囪,摸呀,摸呀。忽然,他摸到了什麼,把手縮了回來。唷,就像變魔術似的,他手中拿著一張撕碎了的照片!是什麼照片呢?
經“抄家專家”一拚湊,可看出是彭加木與家人的合影。
“他為什麼把照片撕碎?這裏有鬼!這是重要的罪證!”經這麼一“提示”,這麼一“上綱”,頓時,“造反戰士”都感到“敵情嚴重”,紛紛效法。
於是,彭加木家中仿佛成了建築工地,到處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
有人在挖牆洞,有人在撬地板,有人在翻抽鬥,有人在開箱子……
正在這時,在上海中學上學的彭海回來了。他平時住校,每逢星期六晚上才回家。他一看家裏亂成這個樣子,大吃一驚,他一進門,立即被人拉住,被看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