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主語一定不是“我”。
如果用“我”這個主語來敘述他在從事的革命事業,對他來說,那就是活著完成這一個任務,然後活著去接下一個任務。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林莫然不得不在這個別人都去努力遺忘一切的夜裏回憶起在德國的日子。這些人是生活在一起的,但從來都是單獨訓練,單獨完成任務,他們比任何一批革命者都懂得革命的意義,但在獨自身處最為嚴酷的訓練中時,沒人會想到那些早已成為生命一部分的革命理想,沒人會去想普度眾生,腦子裏唯一的念頭隻是活下去。
他並不知道其他活下來的人是怎麼撐過來的,但在他頻臨崩潰的時候,除了人性求生的本能外腦子裏還想著另外一件事。
或者說是一個人。
“為了一個願望……宋先生的遺願。”
良久,林莫然才說出這句話。
郭元平沒有回應,似乎林莫然的聲音在消散在鞭炮聲響前並沒有傳進他的耳中,而他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被手中那杯香茗和眼前的夜色吸引去了。
林莫然好像也沒在意郭元平是否聽到了他的話,他繼續說下去,正如自己回答自己一樣。
從與宋教仁在日本的初識,說到宋教仁傳播給他的信仰,到宋教仁對他的幫助,宋教仁對他的信任,對他的栽培,再到宋教仁的遺願。
“革命黨內除了幾位元老之外沒人知道我們這些人的存在,他遇刺之後我冒死喬裝成醫師助手去見他,我就看著他死在我麵前……他為共和而死,我追隨他,也就會一生追隨這個信念。”
說到這,似乎已足夠給自己一個交代。
捧起茶,讓清香溫熱的茶湯驅趕回憶裏的絲絲清寒。
郭元平卻像是提問沒有得到滿意回答的老師,輕輕蹙起眉來。
從頭到尾說的是他自己參加革命的過程,卻始終不離宋教仁。
“我曾聽人說,他問了一個和尚這樣的問題,如果佛沒有成佛,你會做什麼?”郭元平放下那杯茶,看著林莫然嚴肅地道,“我現在也問你,如果宋先生沒有革命,或者說,如果這些革命黨的元老都沒有革命,你還會革命嗎?”
林莫然一時沉默。
若沒有革命,宋教仁就不會被暗殺,那也就沒有遺願之說。
那他方才的回答就不成立。
郭元平再次轉過頭來去看被煙火照亮的天空,微笑道:“別急著回答,好好想清楚。這就算是我留給你的最後一次作業吧。”
沈府給外人的印象向來都是與深宮內廷一樣森嚴肅靜的。
平日裏的沈府或許與森嚴肅靜這樣的詞還沾點邊,但這樣的節日裏絕對不是。
多少年來,白英華總是放縱一切與過年有關的事情,甚至會想方設法地讓所有人都熱鬧起來。
人和宅子一樣,沉靜得太久就會有死氣了。
而過年無疑是驅趕沉靜最好的時機。
煙火,炮仗,唱戲,嬉鬧,此時說話若不用喊的,那聲音立時就會被淹沒在一片鼎沸中。
此時的深宅大府就像一鍋煮沸的濃湯,熱鬧中飄出誘人的歡愉。
往年這熱鬧裏肯定不會少了子瀟那一份。
這也是每年丫鬟家丁們唯一能看到子瀟鬧得像孩子一樣的時候。
去年除夕夜子瀟還夥著子韋與郭元平在房頂玩煙火玩到差點把房子點著。
白英華一笑了之,卻把沈謙嚇得半死。
但今年沈謙顯然輕鬆了不少。
郭元平沒有來府上,子韋明顯對在野貓尾巴上係鞭炮一類的事消減了興趣,子瀟幹脆犯起了胃病,老老實實在房裏呆著。
門外喧鬧得幾乎能把屋頂掀翻了,傳到門窗緊閉的屋裏依然感覺那一切喧鬧像是遠在世外。
江天媛把一杯熱水遞給子瀟,“說吧,給你當一晚上丫鬟你要怎麼報答我?”
府上又忙又亂,江天媛也不費事去傳喚丫鬟,索性就留在子瀟房裏做起了丫鬟的差事。
子瀟倚靠在床頭捧起杯子慢慢喝著,半晌才道:“結賬的時候我多付你幾兩銀子就是了。”
江天媛深深深深地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忍住把他從床上扯下來的衝動,“看在你今天是病人的份上……”
子瀟似乎並不領情,“這也算病?”
江天媛啼笑皆非地看著子瀟,“你也不在杯子裏照照,看看你那臉色都成什麼樣了,你見過哪個正常人這副樣子啊?”
子瀟漫不經心地低頭看了看映在紫砂茶杯裏自己那張帶著病色的臉孔,滿不在乎地道:“所有正常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