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人並不期盼過年,首當其衝的一定是沒有家的和回不了家的人。
因為這個時候能讓他們在一年中最強烈地感受到“家”這個事物與他們的距離。
而現在,一個沒有家的人和一個回不了家的人湊在了一起,這戶陳舊的老宅子裏就明顯有了家的味道。
往常的春節子瀟總把郭元平叫到沈府去過,然後一直待到正月十五之後才把他放出來。
對於林莫然來說,自踏出國門之後就再沒有仔細感受過春節了。
雖然這是個全中國的人都在放鬆警惕的時候,但子瀟仍覺得冒著江淮突然來訪的風險把這兩個人放在府裏不是什麼好主意。
當然,他和江天媛或者娉婷到這裏來也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因此,這老宅子暗中被子瀟手下五個頂級殺手和十個普通殺手保護著,但在這不小的宅院裏就隻有這兩個人。
子瀟在夜幕降臨前遣人送來一席足夠十二人的年夜飯。
菜擺完了,天也黑了。
就連包好的餃子圓子都有。
沒有酒。
但有一盒用黃花梨木盒子裝著足夠兩人喝到過完正月的極品白毫銀針。
他們明白子瀟的意思,不隻是因為林莫然身上有傷不宜飲酒,更重要的還是在這隨時可能有情況的時候不宜飲酒。
子瀟也很清楚,對於這兩個文人意趣的人,這一盒白茶抵得上十壇佳釀了。
雖是兩個人的除夕,吃飯前郭元平還是夥著林莫然在院裏一棵歪脖子樹下點了一掛鞭炮。
用他的話講,沒有年味會讓這宅子看起來太可疑了。
但林莫然知道,這掛鞭炮和郭元平早就備下的春聯福字年畫燈籠一樣,多半為的不是偽裝,而是和門外千家萬戶一樣,為的是除舊迎新的心情。
他和郭元平都是能苦中作樂的人,不然他們都活不到今天。
所以林莫然很受用郭元平準備的一切,甚至比郭元平更享受這個危機四伏卻毫不乏味的春節。
那十幾個福字就是他閑在家裏養傷時寫的。
這兩人對那些江南名廚精心打造的價值不菲的菜品並沒有太大興趣,倒是吃下不少餃子。
這就是過年,再多的山珍海味在這個時候都要給餃子讓位。
一頓飯吃完,郭元平在屋簷下支了張矮桌,沏了一壺子瀟拿來的白茶,盛了兩碗酒釀圓子,擺了兩樣茶點,兩人就坐在屋簷下看起雪來。
白天裏的纖纖細雪到這個時候已有了紛然之勢,幾乎沒有風,雪就那樣自由地從夜幕裏飛落下來,在著地的一瞬發出玉碎一般的細碎聲響。
也曾是師生一場,但兩人相處的時間從來就不多。
養傷的這些日子也是一樣,昏睡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而此處離學堂並不近,郭元平總是早出晚歸,晚上還在準備次日的課。
或者,他與郭元平都在刻意回避談起一些事情。
一些他認為會為郭元平帶來麻煩,而郭元平認為他需要保密的事情。
然而這個日子是特殊的,特殊到風雪都會顯得平靜安詳。
“小時候守過歲吧?”郭元平先開了口,抬頭看著在煙花爆竹中靜靜劃過夜空的雪片,“其實我一直覺得這不應該叫守歲,睜著眼睛看著一年走,另一年來,守著守著一歲就這麼沒了,叫送歲還差不多。”
教授國文,郭元平比誰都清楚除夕夜守歲這風俗的來曆。
聽他這樣說,林莫然笑了笑,抬手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點了點,“這一歲看起來是沒了,其實不都是被我們守在這裏了嗎?”
郭元平點點頭,淺呷香茗,“每個人這一歲又一歲是怎麼活過來的,下麵的一歲又一歲要怎麼活下去,隻有自己才清楚。”
林莫然微微一怔,不由得在椅子中挺直了腰背,“老師,我……”
郭元平擺擺手,看著林莫然笑道:“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一定要知道,而且要知道得很清楚。”
林莫然突然覺得自己想到的或者和郭元平在說的不是一件事,“您說的是……革命?”
郭元平道:“說得準確點,是你為什麼革命。不是這個國家為什麼要革命,而是你,你,為什麼革命。”
有些時候人會覺得對於某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就在嘴邊,似乎每時每刻都在腦袋裏,似乎早就融在了血液裏流滿了全身,但若有一天真的要說出來,才發現那些似乎真的就隻是似乎。
這個問題若寫在紙上來考他,他能健筆如飛地寫上滿滿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