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準備散去的人群聽到子瀟這話又聚攏了來,沈家少爺向屠夫索賠,這個話題足夠街巷裏的人們議論些日子了。
漢子見自己沒了理,急道:“你,你們沈家那麼多錢,哪能讓我們窮人家再給你們錢!”
子瀟笑道:“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你大庭廣眾下砸車砍人還想賴賬?”
漢子一時語塞,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隻道:“我家沒錢。”
擺了擺手,子瀟道:“沒錢就能犯法?這算什麼道理?照你這麼說,要是有個乞丐把你娘砍了,
你也就這麼算了啊?”
漢子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你要多少?”
子瀟看看已被血染紅的左袖,轉身走到車前,指了指他這輛去年年底從托人從英國輾轉買來的勞斯萊斯,道:“知道這是什麼車嗎?”
漢子不答話。子瀟也不管他答是不答,隻管說道:“這種車在英國被叫做sliverghost,就是“銀色幽靈”的意思。”
漢子被這名字弄得不寒而栗,囁嚅道:“我,我不怕鬼。”
子瀟搖頭直笑,道:“你不怕它,它還怕你呢。別說被你弄壞的這塊玻璃值多少錢,就是我從英國請維修技師的路費,都比你給你哥這條命開的價高。”看著漢子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子瀟歎了口氣,慢條斯理地道:“算了,我也不難為你。這樣,我不管你向我開價多少,我隻要你向我開價的三倍。”
看著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各個懊惱的神情,子瀟故意對那漢子慢悠悠地道:“我剛才沒聽清楚你要的是多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想好之後清清楚楚地告訴我。”說著對李厚德道,“李掌櫃,進去叫賬房拿兩千現錢出來備著,一會兒不夠的話再補給人家。”
“不,不……”不等李厚德回應,婦人和漢子連連擺手,婦人慌忙地道:“不要了,不要了……回春堂的大夫和藥都是好的,人是自己喝酒喝死的,我們一時糊塗,就想要兩個錢……我們有罪,我們有罪……”說著婦人扯著漢子一並跪下,道,“二少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們吧。我們孤兒寡母實在拿不出什麼錢來賠給您啊……”
子瀟微微蹙著眉,依舊一臉平靜,對婦人道:“回春堂那麼多大夫,你剛才為什麼張口就說是林先生治死的?”
婦人怯怯地道:“我……最近老聽街坊說回春堂的林先生好,您剛才一問,我就順口說了……”
子瀟陰沉下臉色,厲聲責問道:“你知不知道對回春堂裏的大夫來說名譽意味著什麼?我告訴你,別說他們真的治死人,就是被查到病曆寫得不清楚,回春堂裏也再沒有他們立足的地方。我再告訴你,被回春堂趕出去的大夫,不但回春堂永不再用,整個南京城也不會有一家醫館會錄用他們。你知不知道,一個優秀大夫的大好前程差點就毀在你這無知婦人的順口一句話上!”
婦人和漢子連連磕頭道:“我們知錯了,我們知錯了……”
這番話說出來,報紙上會怎麼寫今早這件事,已盡在子瀟的意料之中,這件事就算是了結了。於是不管人群裏的議論紛紛,子瀟轉身走向回春堂,同時對跟在身邊的李厚德道:“叫林莫然到後堂見我,另外找人給這戶人家送一百塊錢去,說是我隨的喪禮錢。”
李厚德不解地道:“二爺,為什麼啊,他自己都承認了,不是咱們的錯啊……”
子瀟瞪他一眼,“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再給我惹事出來,我一準廢了你。”
李厚德忙不迭地道“是”,立馬吩咐人去照做。
子瀟走進後堂的時候,林莫然已經候在那裏了。見子瀟進來,既不驚訝於子瀟手臂上的傷,也不
忙著解釋自己被誣告的事,還是和子瀟前幾次見他時一樣的謙和靜定,低頭道了一聲“二少爺”。
子瀟隻掃了林莫然一眼,又看向跟進來的李厚德,待李厚德在他麵前站好了,子瀟不疾不徐地道:“你跑一趟府上,把趙行給我叫來。”
李厚德習慣地道:“是,我這就吩咐下去。”
“回來。”子瀟叫住李厚德,沉下臉色道,“誰讓你吩咐下去了,我說的是讓你跑一趟府上。”
聽子瀟把那個“你”字念得尤其重,李厚德忙道:“是,是,我這就去叫車夫。”
子瀟一巴掌拍在身邊的茶案上,“回來!”
李厚德嚇了一跳,忙轉回身來,看子瀟一臉陰雲密布,卻不知緣由,心裏直打鼓。
“你,”子瀟看了眼林莫然,指著李厚德道:“告訴他,我剛才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林莫然不知道子瀟是什麼意思,也不問,仍謙恭有禮地微微頷首,道:“二少爺說的是:你跑一趟府上,把趙行給我叫來。”
子瀟刀一般的目光靜靜盯著李厚德,道:“他都聽明白了,你還聽不懂啊?”
李厚德想不出自己聽漏了什麼,隻得硬著頭皮為難道:“二爺,這……小的不知錯在哪啊。”
子瀟又向林莫然一指,道:“你告訴他。說不出來就跟他一塊到賬房那結銀子走人。”
李厚德看向林莫然,這年輕人臉上竟沒有一點慌張神色,好像子瀟說的不是他一樣。林莫然還是
那樣靜靜的,不卑不亢不急不慢地道:“回二少爺,您剛才說的那句話,從語句分類來講是個複句,前一個單句是“你跑一趟府上”。從這句話的結構上看,主語是“你”,動詞是“跑”。主語的“你”,剛剛二少爺已經指出說的是掌櫃本人。掌櫃這次是錯會了二少爺所說的“跑”字,二少爺的意思是讓掌櫃跑著去沈府,而不是騎馬坐車。”
李厚德前幾句都沒聽懂,直聽到最後一句才出現一臉恍然的神色。
子瀟詫異地看向林莫然,倒不是被他說中了心中所想,隻是這樣的回答方式讓子瀟不由自主地想
起一個人來。
李厚德忙道:“小的明白了。”
子瀟把目光從林莫然身上收回來,話裏帶話地道:“明白就好。以後聽話說話都明白著點,再犯
這樣的錯就自己想辦法消失吧。”聽著李厚德忙不迭地說“是”,子瀟慢慢在後堂中間的坐榻上坐下,淡淡看著李厚德,慢悠悠地道:“給你三十分鍾,要麼跟趙行一塊出現在我麵前,要麼就再也別出現在我麵前。這回聽懂了吧?”
“懂,懂了!”李厚德已嚇得一身冷汗,一刻也不敢耽擱,立馬轉身,差點撞上來送熱水的夥計,仍然停也不敢停就奔出了後堂。
夥計莫名其妙地看著五十歲的掌櫃打了雞血一般地飛奔而去,才放下水盆,看了看固定在水盆內的玻璃管溫度計,對林莫然道:“林先生,水是剛燒好的,現在九十五攝氏度。”
林莫然衝他點了點頭,夥計便退了下去。
屋子裏隻剩下子瀟和林莫然,子瀟不看他,卻問道:“你笑什麼?”
林莫然微微一愕。子瀟明明沒有在看自己,那樣一閃而逝的一絲笑意竟也被他收在眼中。
還沒等林莫然答話,子瀟看著自己的傷口,像是漫不經心地道:“是不是這場麵讓你想起些什麼?”
林莫然又是一愕。他的笑意確實是來自一段記憶,但他深信與那段記憶有關的內容是子瀟此時絕對猜不到也查不出的。於是,林莫然瞬間又恢複到那慣常的平靜,道:“隻是一時間想起兒時被父親教訓的場景,請二少爺恕莫然失禮。”
聽他這麼說,子瀟也不再問。林莫然走到子瀟左邊,規規矩矩地道:“二少爺,您忍一下,我要為您處理傷口了。”
子瀟點頭,林莫然才到一邊的桌上把藥盤端了過來。
直視著林莫然,子瀟問道:“今天的婁子是你捅的?”
林莫然也不抬頭,拿起剪子一邊小心地剪開子瀟的左袖,一邊道:“二少爺明察,若真是我的錯,那現在出去跑步的就不隻有掌櫃了。”
聽他這話,子瀟大笑出聲,“好,我費那麼多工夫抬舉你,值!”
林莫然微頷首,道:“願為二少爺盡力。”
林莫然已剪開衣袖,暴露出傷口。沒有傷到動脈,此時血已不流了,林莫然正要準備給子瀟做局部麻醉,哪知配藥的工夫子瀟竟用手幾下子拔幹淨了紮在傷口裏的玻璃片。看著血從創口又流了出來,子瀟眉也沒皺一下。
林莫然心中暗讚了一聲,這沈家二少爺確實是與尋常富家少爺大不相同的。
林莫然眼中微露的敬慕之色被子瀟收在眼底,心中暗自得意,用這點皮肉之苦收買人心,怎麼算都是值得的。“還擺弄那些幹什麼,給我止血包紮就行了。”
得意還沒過,就聽林莫然道:“二少爺,對於開放性創傷,清創非常重要。如果不清理傷口就直接包紮,傷口很容易感染,引起一係列並發症,嚴重的還會留下後遺症……”不等林莫然把他這樣做的嚴重後果說完,子瀟不耐煩地打斷他,道:“行了,行了……命交給你,你愛幹嘛就幹嘛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