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傷心畫不成。
本想就這樣回去了,出了水榭,娉婷卻抬眼看見楓園裏火一樣殷紅的楓葉,和在楓葉後靜靜立著的佛堂。
想起那個被全府上下敬重,卻被自己無意中冒犯的佛堂主人,腦海中繼而閃過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睛。
若是沈家還有人不對她說謊,那就該是他吧。
如是想著,不由自主地走向了佛堂。
寂清正在經堂裏聚精會神地看佛經,沒注意到故意放輕腳步進來的娉婷。
娉婷也不去擾他,就躲在門旁,靜靜地看著他時而蹙眉,時而含笑,時而輕歎。所有這些神情都
極清淺,清淺到如不細看就會覺得他一直都是平靜的。
娉婷看不懂佛經,就像看不懂堆砌在子軒書房裏的那些古書一樣,明明每一個字都認得,可連在一起就不知道是在說什麼了。
那裏麵到底寫的是些什麼,竟能讓和尚們如此虔誠地念下去,一念就是一生一世。
娉婷靜靜看著,一時間,心裏那些沉甸甸的東西仿佛都丟到了這空門之外。心依然是滿滿的,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輕如雲煙。
直到在佛堂裏侍奉的家丁慧生奉茶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娉婷。沒等慧生喊“小姐”,娉婷便示意他噤聲,接過慧生手裏的托盤,揮揮手遣他退下。
感到有人進來,寂清在經卷中抬起頭來,見是娉婷端茶進來,微微一愕,卻也不驚慌,放好經卷,從蒲團上利落而從容地站起身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有勞女施主。”
娉婷蹲□子把紅木托盤放到經案上,然後在經案前的蒲團上坐下,道:“我就坐一會兒,你繼續看書吧。”
寂清也不與她客套,麵對著娉婷盤膝坐下,果真又拿起了經卷。
這一舉動倒是出乎了娉婷意料之外,娉婷不禁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寂清放下經卷,帶著淡淡的微笑,認真地道:“你是當日為貧僧診病施藥的女施主。貧僧與女施主一直無緣再見,還未能當麵向女施主道謝。”
娉婷搖頭,“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不知道我是府裏的小姐嗎?”
寂清依然是一副不驚煙塵的模樣,道:“貧僧知道。”
娉婷一時間覺得好氣又好笑。之前不過靠他近些就讓他那樣驚慌,現在明知她是沈家的小姐,卻有把她晾在一邊的膽子,還一口一個女施主地叫她。“那你怎麼還叫我女施主?”
寂清道:“在佛門裏,施主是最高貴的稱呼。”
若是平日裏別的和尚一本正經地跟她說這樣的話,娉婷一準要說出些歪理來戲耍他們。可不知怎
麼,隻要見到寂清,哪怕隻是想起他,心都會無端地靜下來,那些念頭也拋得遠遠的了。
仿佛寂清已然料到娉婷根本沒打算讓他繼續看書,娉婷一時沒說話,他也沒再拿起經卷來,隻是一邊緩緩撚著手中那串佛珠,一邊用泉水一般溫潤清透的目光靜靜看著娉婷。
娉婷抬頭四下看了看這間經堂。與沈家其他或華麗或高貴或精美或雅致的樓宇不同,這偌大的經堂沒有任何裝飾,兩麵牆上開窗,一麵牆是書架,擺滿了或新或舊的經卷。其他的,便隻有經堂中央這張長不過四尺,寬不過兩尺的檀木經案,和幾個草編蒲團。不似那些恢弘的法國教堂般讓人置身其中便在神的世界裏迷失了渺小的自己,這經堂隻是個偌大的空間,裏麵像是什麼都沒有,卻又分明感覺得到那令俗家人肅然起敬的禪意。
娉婷道:“你一個人在這麼大的佛堂裏,不覺得太冷清了嗎?”
寂清淡然微笑,微頷首道:“貧僧修行尚淺,有了這冷清,方能用寧靜之心觀大地眾生相,聽眾生之心聲。”
娉婷雙手抱膝,尖尖的下頜抵在膝上,眨著像是能容下整個天地的大眼睛望向寂清,“那我算是眾生嗎?”
寂清輕輕點頭,道:“當然。”
娉婷又道:“這麼說,你也能聽到我的心聲了?”
寂清還是帶著那清淺明澈的笑意,看了看娉婷,道:“施主的心亂了。”
娉婷想想,他雖說的寬泛,卻也沒有錯,便道:“那你說,我的心為什麼會亂啊?”
寂清聽到這話,在胸前合起手掌了,微頷首道:“阿彌陀佛,貧僧隻是個出家人,不是相士,不能算出施主心事。”
娉婷追問:“不知道我是什麼心事,你怎麼知道我的心亂呢?”
寂清答道:“因為心亂,才會求助。”
娉婷剛想反駁,轉念,又把本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本不覺得自己進佛堂來是求助的,被他這樣一
說才發覺,自己根本就是期待著他說些什麼來解答心裏那些疑惑。
這不就是求助嗎?
在決定說起子瀟帶給她的困惑之前,娉婷看著寂清,問道:“你不會說謊的,對吧?”
寂清並不清楚她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也認真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娉婷這才把那些事向寂清說起來。
不知是為什麼,向白英華哭訴時是帶著一肚子的氣惱和委屈,向白雨澤訴說的時候就成了滿心疑惑,此時向寂清說起,已隻是平靜的講訴了。
說著說著,眉宇間的俏皮漸漸堆成了點點憂鬱。
靜靜地聽娉婷說完,寂清才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娉婷咬了咬下唇,道:“我是不是不該這樣懷疑二哥?”
寂清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施主的擔憂和恐懼,皆是因愛而起,無須因此自責。”
雖然前半截完全沒聽懂,但後半截對她來說還是不難明白的。娉婷蹙著眉心,道:“那你說,二哥算不算是變壞了呢?”
寂清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道:“獅吃兔子不覺得自己為惡,禾生稻米養人不覺得自己為善。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
娉婷又是聽得半懂半不懂,想了半晌,道:“你是說,二哥這樣做是有他的道理,隻是我和他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同了?”
寂清輕輕一笑,道:“是非的原則是將心比心,凡事能站在別人的角度為別人著想,便是慈悲。施主是有慧根之人,一點便通了。”
順著寂清的話想著,好像眼前的一層霧靄被陽光一點點照散了,娉婷覺得心裏亮堂了許多。心裏輕快了,臉上的笑容也明亮了,娉婷笑著道:“那當然,還沒有人說過我笨呢!”
娉婷眉宇間的鬱結已開,寂清看著她臉上明亮得耀眼的笑容,知她心中的鬱結也必是解開了,不覺得自己目光中也留露出明朗的笑意。本就清澈如水的目光融進由心而生的笑意,一如朗朗皎月倒映在微瀾的泉水上,光芒明亮而不耀眼,跳躍而不浮躁。娉婷一時間失神在這目光裏,沒有任何雜念,甚至沒有任何思考,腦海中從未有過的一片空白。
到底是個年輕僧人,被娉婷這樣盯著看,寂清不免覺得臉上發熱,局促地微微頷首,把目光了垂下來,撚著佛珠,輕聲念道:“阿彌陀佛。”
娉婷這才發現自己竟因為一個和尚失神,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收起盯在寂清身上的目光,沒話找話似地道:“呃,茶涼了,我去給你換一壺吧。”
此時的寂清反而比娉婷平靜些,道:“不必了。”
娉婷好像這時突然記起自己還是個醫生,端出醫生對病人的口吻道:“那怎麼行啊,茶涼了是很
傷身體的。”看著寂清一臉無辜的模樣,娉婷更忍不住繼續教育道:“別以為你自己年輕身體好就什麼都不怕了,真要是生病的話,那些阿彌陀佛的可不會管你的。誦經念佛是沒錯,可你也得相信科學啊。”
寂清耐心地聽著娉婷把話說完,才開口道:“多謝女施主教誨。可真的不必了……”
話沒說完,又被娉婷搶道:“你這人怎麼不聽勸啊!我是個大夫,你難道還怕我害你不成?”
寂清忙道:“貧僧不敢。隻是……”
娉婷又氣呼呼地搶道:“隻是,隻是什麼呀?”
寂清頗為無辜地看著生氣的娉婷,道:“隻是這不是茶,是清水。”
娉婷差點沒被寂清這句話噎死,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說什麼話都不緊不慢的和尚。
寂清以為娉婷是不信,一本正經地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說著伸手打開了茶壺
蓋。
夕陽的餘暉透過大開的窗子投射在經案上,把茶壺裏滿滿的清水映出橙紅的光輝。看著陽光下亮閃閃的一壺清水,娉婷不禁苦笑出聲。
看也沒看,憑什麼就以一己之見斷定茶壺裏裝的就一定是茶呢?
恒靜園的古樹下,斜陽之中,子軒靠在庭院的躺椅上看著書。
靈玉輕輕走過來,在一旁的石桌上換了杯熱茶,轉身接過丫鬟冷香手裏的衣服,輕輕地蓋在子軒身上,“天已涼了,回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