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來(2 / 3)

對於終年抱病的大少爺沈子軒,城中對他的議論自然多是猜測他能活到什麼時候。加之去年剛娶了正房過門,這些小婢對這大少爺除了同情憐憫也就再無其他了。

至於沈家小姐沈娉婷,小婢們除了想看看她是否如傳言中那樣花容月貌之外,便是想知道,這留過洋的女人到底會變得有什麼不一樣。

這些事就算開口問了沈謙,沈謙也未必會給個回答,雖然說了今天問什麼都概不追究,但秋後算賬在這深宅大府裏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十個小婢就不約而同地緘口不語了。

看著小婢們確是沒有開口的意思了,沈謙才道:“那好,一會兒各園子會有人來領你們。記好了,不管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不得嚼府裏的任何閑話。”

“是,管家。”

兩聲喇叭響,一輛白色汽車穩當當地開進了沈府側門。

“三少爺回來了!”門童向內喊了一聲,門房很快跑出兩個家丁來。

一個家丁打開駕駛室的門,沈府的三少爺沈子韋從車裏鑽了出來。沈子韋高挑的個子,穿著一身和車一般顏色的潔白西裝,在九月晌午的陽光下,一臉清朗的笑容。二十歲的年紀,就是硬給他刻上幾條皺紋,想必也不會有一絲滄桑的味道。家人都知道這三少爺是個給沈家惹禍生事的主,但也是個對誰都好脾氣的主子。

子韋抬手把鑰匙丟給身邊另一個家丁,囑咐道:“把車裏裏外外的好好擦擦,千萬別留下什麼女人的脂粉味。”

家丁應了一聲,拿了鑰匙就去準備了,那之前開車門的家丁便隨子韋進了門去。

“怎麼,那丫頭還沒回來啊?”子韋穿過偏廳,看著來來回回忙活的人,問跟在身邊的小家丁。

“回三少爺,二少爺一個時辰前已經去接了,想必是快到了。”家丁答道。

子韋“嗬”一笑,道,“二哥親自接?這丫頭片子麵子不要太大啊。大哥呢,不是也去了吧?要是他們都去了我不去,那丫頭還不得吃了我!”

家丁皺了皺眉,道:“大少爺在您沒回來這兩天又……”

家丁話還沒說完就被子韋捂上了嘴拖到一邊。子韋四下看了又看,才鬆開被他嚇得半死的家丁,低聲斥道:“叫什麼啊,你想害死我啊。要讓我媽知道我又夜不歸宿,我這個月都別想出門了。”

“小的該死,小的……”

“停停停……”子韋忙打斷家丁,他向來不喜歡這種自己咒自己的認錯方式,從英國留學回來後就更不喜歡,“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認錯就說我錯了,什麼年代了,還死來死去的,你能死幾回啊?”

“是,小的……我錯了。”

“哎,這就對了嘛。”子韋滿意地拍拍小家丁,“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回去睡會兒,那丫頭到了叫我。我要親眼看到她收到我給她的禮物時候的表情。”

通往碼頭的路上,一輛黑色汽車停在路邊。沈子瀟坐在車裏,皺著眉頭看著車前仿佛過不完的北洋軍隊伍。

“二爺,”子瀟最得力的下手趙行小心地扶著方向盤,在後視鏡裏看到坐在後排座的子瀟眉宇間難得一見的焦急神色,忍不住道,“您別著急。最近北洋軍剛進南京,還在四處抓革命黨,街上動不動就戒嚴,這條街早晨剛查過,想必不會耽擱太久。”

子瀟動也沒動,塑像一般靜靜看著窗外。

看子瀟沒有回應,隻是焦急之色愈重,趙行心知子瀟有多在意這個妹妹,便道:“二爺,要不我過去打個招呼?”

“算了,”子瀟仍看著窗外,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地道,“等等吧。讓夫人知道跟官家打交道,就更麻煩了。”

“是。”趙行幹脆地回答。不管在獨立處理事情的時候有多麼精幹狠辣,隻要在子瀟身邊,趙行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的。雖然子瀟隻大他兩歲,他卻覺得子瀟身上有種讓他不由自主服從的力量。

沈娉婷下船之後就開始後悔自己這副打扮了。粉色的洋裝長長垂在地上,在碼頭往來擁擠的人群中總能在感覺自己的裙子被絆住後,聽到不同方向傳來的向她道歉的聲音。更要命的是腳上還踩著高跟鞋,在這推來擠去的人群裏完全不像平時那樣走得穩穩當當了。好在提前幾天托回國的商船把行李帶了回來,隻隨身帶了一個小皮箱子,否則還不知道要多麼麻煩。

剛擠出人群,娉婷正要鬆口氣,卻被人從側麵撞了過來。娉婷一聲驚叫,失去重心,本是向一側跌倒,卻突然感覺被人從另一側牢牢扶住。

“你這丫頭,還是毛毛躁躁的。”

如此熟悉的聲音,深沉裏帶著滿滿的寵溺。娉婷看也不看,轉身就圈住扶她的人的脖子,看到那張滿帶笑意的臉,剛才一切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連聲叫道:“二哥!二哥,我想死你了!”

子瀟寵溺地看著被他擁在懷裏的娉婷,五年時間,她已經從那個十三歲的小丫頭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他無論再怎麼精於商人那套偽裝之術,在這個妹妹麵前還是不由自主地原形畢露。“你沒忘了二哥,二哥就知足了。”

透過娉婷的肩,子瀟無意間瞥到那個撞了娉婷的人。那個穿著旗袍,身材高挑的女人。大大的帽簷遮住了她的容貌,但那一個側影卻是似曾相識的。

眉心輕蹙,迅速收回思緒,子瀟拎過娉婷的箱子,道:“走吧,家裏可都等著看我們娉婷大小姐駕到呢。”

沈府莊怡園,沈家夫人白英華在抽屜裏取出裝了印章的盒子,在沈謙呈上來的幾頁紙上簽了字,又按上印章。

“娉婷安頓好了嗎?”白英華一邊把印章仔細地收回到盒子裏,一邊問向沈謙。

沈謙仔細整理好紙頁的順序,才道:“回夫人,恐怕還要再等等。我離開的時候小姐還在欣賞洋樓呢,小姐說要自己收拾前天運來的那些行李,估計是要多花點時候了。”

白英華笑道:“這回還真讓子韋給蒙對了,弄出這麼個洋樓給她。也搞不清他打哪裏知道娉婷喜歡文藝複興的畫,給她掛了滿滿一樓。這倆小冤家,從小就在一起鬧個不停,長大了還是就數著他倆感情好。”

沈謙應和道:“是,三少爺這次真的是花了心思,連建樓的洋人工匠都說那圖樣好得很,剛才小姐還一直在喊三哥萬歲呢。看的出三位少爺都是很疼愛小姐的,二少爺親自去碼頭接小姐,大少爺也著人來問了好幾次小姐何時到家,表少爺就更不必說,一早就給小姐備好禮物了,若不是今天要顧著錢莊的事,表少爺肯定會隨二少爺一起去接小姐的。”

聽到“表少爺”這三個字,白英華眉頭動了一動,但還是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南京剛剛太平點,這丫頭平安回來就好。當初她一心想治子軒的病,才非要去學醫。幫不幫得上忙都不要緊,回來就好。”嘴上雖然這樣雲淡風輕地說著,但隻要想起那性情溫文、文才橫溢的長子常年受著病痛的折磨,白英華心裏總也輕鬆不起來。

沈謙不難理解白英華言語中透出的沉重。沒有哪個母親能每年十幾次接到不滿三十歲的兒子的病危通知,還能輕鬆得起來。“夫人不必太擔心,大少爺吉人天相,每次都能化險為夷。聽說西醫和中醫治病套路迥異,也許小姐所學真的對大少爺有用呢。”

“但願如此吧。”白英華輕歎一聲,突然想起來些事情,問沈謙道,“子韋還回來了啊?”

沈謙道:“是。晌午就回來了。”

白英華臉色一沉,搖搖頭,像是自語般的道:“真不知道是像誰……”

沈謙緘口立在一旁,主子們這樣的事他不會去議論。

姓了沈家的姓,並不代表他也是沈家的人,這個道理沈謙懂。

為娉婷接風的晚宴設在了水邊的畫扇亭裏,眼前景致盡是江南園林的湖光山色,月影婆娑,惹得娉婷對五年沒見的自家園子興趣大起。散了席,娉婷就嚷嚷著累了,拉起自己房裏的大丫鬟千兒便走。

千兒被娉婷拉著走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忙叫住娉婷,“小姐,小姐!您走錯了,洋樓不是這個方向的,再往前就是三少爺的園子了。”

娉婷在唇邊豎起食指,讓她不要說話,一臉調皮的笑,道:“千兒姐姐別叫,我好久沒轉過這園子了,就是想清清靜靜地四處看看,你就陪我看看嘛。”

千兒五年前就是在娉婷房裏伺候的,隻比娉婷年長三歲,和娉婷從小就玩在一起。娉婷離家的五年裏,千兒一直跟在白英華身邊,直到娉婷回來,又回到了娉婷身邊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