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隻是靦腆地低著頭,繼續咬著嘴唇,大眼睛裏含著天真純樸的笑,不肯說話。黑虎星知道她肚裏藏著一個有趣的小故事,笑著慫恿她:
“你說呀!你快對嬸娘說出來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鄉,連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門來看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
高夫人和身邊女兵們越發覺得這小姑娘有趣,攛掇她快說出來她的故事。她終於抬起頭來,不敢多望別人,玩著紮有白頭繩的粗辮梢,對高夫人說:“嬸娘,是一件真的事兒!俺小時聽老年人說古今,說俺那裏從前有一個苦媳婦……唉,以後我對你說吧,可有趣!”突然她把頭一低,不肯說了,引起周圍人一陣哄笑。高夫人撫摩著她的健壯的胳臂說:
“好,我記下你欠一個有趣的故事,等閑的時候再叫你說。”
黑虎星兄妹的來到,可算是對各路義軍的勝利錦上添花。智亭山現在不缺糧食,又有許多受了重傷的馬匹。闖王下令:今早宰殺馬匹,向各隊分發馬肉和糧食,犒勞將士,同時在智亭山的老營中為黑虎星兄妹接風。黑虎星請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軍作戰。自成說: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隻要你來到,就如同我增加幾千人馬。再說,你補之哥用兵很穩重,大概白羊店不會有大戰了。”
正說話間,忽然一個親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來了?”
尚炯告訴闖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經把劉芳亮的性命保全,還擔保他在百日之內能重新上馬打仗。闖王萬分高興,問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麼絕招?”
尚炯笑一笑,說:“也沒有什麼絕招。當外科醫生的隻要心細、眼準、手熟,加上藥好,就能多治好幾個病人。夫人,慧梅吃了東西麼?”
高夫人說:“剛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飯,你留的藥也給她吃了。”
尚炯帶著徒弟走進慧梅的帳篷,闖王和高夫人跟在後麵。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醫生摸摸她的脈,看看她的瞳孔,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她箭傷疼不疼,轉回頭向高夫人問慧梅大小便是否暢通,以及小便顏色。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話不便開口,便說道:
“尚大哥,雖說慧梅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可是俗話說病不瞞醫,再說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兒差不多,要不要讓我揭開她的上衣你瞧瞧?”
醫生說:“用不著,用不著。慧珠,她身上的毒氣消了多少?”
慧珠說:“原來烏到肚臍以上,剛才我看了看,已經退到肚臍旁邊了。”
高夫人說:“你說清楚,在肚臍上、肚臍下?”
“還在肚臍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來一杯溫酒,然後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紅紙簽上寫著“華佗麻沸散”。倒出一銀匙藥麵放進杯中調勻,對慧梅說這是另一種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點懷疑,低聲問道:
“尚伯伯,吃下去這杯藥就能解毒麼?”
“能,能。”
“我往後還能騎馬打仗麼?”
“當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騎馬打仗!”
等慧梅吃下華佗麻沸散,醫生使眼色叫闖王、高夫人、兩個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讓慧梅安靜地睡一睡。獨自留在帳中片刻,直到看見慧梅並無心中煩躁感覺,雙眼半閉,露出矇矓欲睡的樣子,他才從帳中走出,告訴慧珠說:“叫弟兄們快去預備半桶開水。待會兒你進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
慧梅睡熟後,老神仙淨了手,用剪子把箭傷地方的褲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將創口割開三寸多長,又重複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將創口掰開,右手探進鉗子,用力一拔,將深入骨頭的半截箭頭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換把刀子,將中毒的骨頭刮去一層,然後用解毒的藥倒進溫水中,一次一次地衝洗創口,烏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過之後,他用藥線縫了創口,但不全縫,留下一個小口讓毒血水繼續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時候,他也留下來那個小口。手術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額的汗,淨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紅丸藥交給慧珠,說:
“一個時辰後慧梅醒來,必然叫傷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開水將這藥吃下一粒,以後再疼時再吃下一粒。”
當他給慧梅動手治箭創時,遞刀子,遞鉗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兩三個女兵嚇得不敢走近。高夫人進來在醫生的背後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等尚炯走出帳篷,她迎著他小聲問道:
“尚大哥,你說實話,這孩子會殘廢麼?”
“哪裏話!我包她十天長好傷口,一月內騎馬打仗,一如往日。你現在快放心休息吧。這幾天把你累壞了,應該好好地睡上兩天!”他轉向徒弟,吩咐說,“你去看一看受傷的弟兄們,該換藥的換藥,該動刀子的動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沒有要緊事不要叫我。”
沒有過過戎馬生活的人,很難體會到大戰勝利之後的休息和睡眠有多麼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腳下的幾座營盤中,隻有少數人在守衛營寨和按時巡邏,大部分將士都睡了,到處都可以聽見粗細不同的鼾聲。
一天以後,闖王把白羊店交給馬世耀,智亭山交給黑虎星,派張鼐駐守清風埡,命百姓義勇營開回麻澗整頓,隨即同高夫人率領著一起人馬返回老營。
李過仍坐在篼子上,劉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繩床綁的擔架上,一同回老營將養。
到了麻澗,人馬稍作休息。前來迎接的吳汝義想知道如何處治郝搖旗的罪,悄悄問高夫人。高夫人問道:
“捷軒怎麼說?”
吳汝義說:“總哨劉爺一看見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腳,把他臭罵一通,說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沒有闖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殺大將。如今郝搖旗在老營嚴加看管,等候闖王回去發落。”
高夫人走到闖王麵前,問道:“回老營後,你打算把郝搖旗怎麼發落?真要將他斬首麼?”
自成正在同醫生商量搭救牛金星的事,聽桂英這麼一問,他雖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望望李過和醫生,沉吟不語。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個人留下來,日後還有用處。”
高夫人見自成默默不語,替搖旗講情說:“失去險要,按理該斬。不過他失去智亭山之後,身帶三處傷,始終咬住敵人不放,盡力牽製敵軍。明知有罪,決不逃走。從這些地方看,可以從輕發落。再者,高闖王留下的許多戰將,死的死,降的降,隻剩下搖旗一個人。我看,你回老營後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夠不殺就不殺。為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受受挫折,多磨練磨練,慢慢會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為。補之,你看怎樣?”
李過本想殺郝搖旗以肅軍紀,但看見高夫人想救搖旗,隻好說:“一則看在高闖王的情分上,二則念他帶傷後繼續同官軍鏖戰,戴罪立功,不殺他也好。不過要重責一頓,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視在闖王的臉孔上,等他說話。他又沉默一陣,說道:
“等我回去審問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吧。”
闖王又同老神仙小聲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從北京邀來的,落此下場,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這時就提出來讓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會落入仇家之手,堅不同意。尚炯皺著眉頭想一陣,又說:
“倘若牛啟東已判為死刑,也許到冬至方能出斬。況且這種案子,啟東一口咬定是路過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留下,一時也難斷為死罪。即讓盧氏知縣將他判為死罪,案卷層層上詳,也須數月之久。如今咱們不必在盧氏縣想辦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辦法,趕快到開封托人在撫台、藩台、臬台三衙門想辦法,將死罪減輕,能保釋則保釋,不能保釋則拖延幾個月,等到將士病愈,我們打出商洛山,打破盧氏城,把他從獄中救出。至於他的兒子堯仙,原不知情,想來不會判何等重罪。”
闖王問道:“我們在開封素無熟人,如何托人辦事?”
尚炯說:“我們在開封雖無熟人,但牛啟東在開封倒有一些朋友。隻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幫忙。肯幫他忙的必須是宋獻策這樣的人,闖蕩江湖,素以義氣為重,又無身家之累。聽啟東說,宋獻策在開封熟人甚多,隻要咱們派人找到他,救啟東不難。”
“這位宋先生會不會在開封呢?”
“今春聽說宋獻策送友人之喪去開封,然後赴江南訪友,到江南以後稍作勾留,即回大梁賣卜。如今他是否已回開封,我們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豈不甚佳?至於銀子,我們在西安尚存有數千兩。必得我親去一趟,暗中囑咐清楚。將來一旦宋獻策在開封需要用錢,可由陝西當鋪兌去。”說到這裏,尚神仙拈著胡子沉吟地說:“隻是,隻是,如今藍田和商州都駐有官軍重兵,路途不通,我怎麼到西安府,倒得想想。還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開封去的人必須十分精明能幹才行,派誰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轉憂為喜,說聲“有了”!湊近尚炯的耳朵說:“宋文富兄弟現在咱們手心裏,還擔心沒有路?派誰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著說:“我看,還是讓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讓你擔這樣風險。”
“不,你一定得讓我去。別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闖王沒有回答他的請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對大家說:
“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