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營之後,李自成不管全老營將士如何為勝利歡喜若狂,他自己卻因義軍和百姓義勇傷亡了一千多人,官軍的包圍形勢並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難題壓在心上,一直在冷靜考慮。晚飯後,他向總管詢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同劉宗敏商量了今後的防禦部署和如何處置宋家寨的俘虜。因為身體虛弱,又很疲勞,不到三更就就寢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對高夫人交代幾句話,便走出老營,等候親兵們備好戰馬。晨星寥落,烏鴉在樹上啼叫。平日,這時已經有大隊人馬出寨去校場操練,而老營門外的空場上也有不少人在練功。今天卻冷清清的,隻有幾個人。他派人將老營總管和中軍叫來,問道:
“為什麼沒有人出來練功?”中軍回答說:“大家因大戰才過去,都想歇息幾日,所以沒有出來練功。”“校場裏也停止操練了?”總管說:“也停止操練了。”“這是誰當的家,叫大家歇息幾天,蒙頭睡懶覺?”“……”任繼榮不敢做聲,低下頭等候挨訓。
“是誰下的命令?”闖王又問,臉色更為嚴峻。
吳汝義吞吞吐吐說:“誰也沒下命令,隻是大家疲勞了幾天,因見官軍已經給殺得大敗,不覺鬆了勁,不約而同地都想歇息幾天。”“哼,好個‘鬆了勁’!一切事都壞在‘鬆了勁’這三個字上!戰事已經過去兩天啦,大家還沒有休息夠麼?難道還不該開始操練?難道這次打個大勝仗就從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無憂麼?不要忘記,如今天下還不是咱們的,官軍還在四麵圍困著咱們!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們也不能睡懶覺。臥薪嚐膽,兢兢業業,能創業,也能守成;一旦鬆了勁,什麼事都要弄壞。本來是補之管練兵,他病了兩個月,我把老營練兵的事交給你倆代管一時,沒想到你們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懶覺,不操練,壞了我的規矩!”在闖王訓斥總管和中軍當兒,高夫人和劉宗敏的親兵們已經走出老營來練功。看見闖王為操練事在訓斥他們兩人,大家嚇得不敢吭氣,各自找地方練去。劉宗敏同闖王一樣是個愛起早的人,這時也從院中走出,立在闖王背後,聽了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說道:
“闖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裏去?你走吧,這件事交我來管。”闖王回頭瞅一眼劉宗敏,又望望備好馬匹的一群親兵,繼續對任繼榮和吳汝義說:
“我們看一個人,看一個人家,別的不用看,就看有沒有興家立業的氣象。有,就是有出息;沒,就是沒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這一個道理。上下不振作,沒有兢兢業業的勁兒,縱然看來是幾百年的一統天下,也會亡國。上下一心,日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發憤圖強,又常想著如何為百姓興利除弊,縱然力量小,顛沛流離,也不可輕視。自古豪傑起事,哪一個不是由小到大,由弱變強?漢高祖起事時才隻有幾百人,比咱們今天差得遠哩!”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勞和大戰後諸事紛亂,責任不全在老營總管和中軍身上,所以沒有太動火,說完這些話就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李白成走了以後,劉宗敏回頭瞪著眼睛狠狠地把總管和中軍看看,嚇得他們的心頭怦怦跳。他們深知總哨劉爺的脾氣與闖王不同,至少會對他們痛罵一頓。但是出他們意外,宗敏好像體諒他們的辛苦和事情太多,隻把腳一頓,吩咐說:
“傳我的令:從明日起,該到校場操練的操練,該在寨中練功的練功,倘再同今天這樣,不管是頭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責。有人敢睡懶覺,連你倆也脫不了於係!”
剛走出寨門不遠,忽有騎著戰馬的一條大漢在身後緊緊追來,大叫一聲:“闖王!”自成回頭一看是郝搖旗,勒住烏龍駒,神色嚴峻地將他打量一眼,說:
“我叫你暫時住在老營,聽候處分,你急的什麼?”
搖旗說:“闖王!我犯了軍律,失了智亭山,是砍頭,是留下我替你立功報效,求你趕快發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營,不殺不放。你知道我郝搖旗喜歡痛快。你要決定殺我,今日就殺,要重重地打我一頓,也求你快打;要是你還想用我,那你早點對我說一聲。不管怎麼著,都請你快點發落!”
闖王想了一下,說:“好吧,你先回老營去,一二日內我派人找你。”隨即策馬下山。
到了馬蘭峪,劉體純正在吃早飯,聽說闖王來到,立刻丟下碗筷,奔出寨門迎接。自成拉著體純的手,說:“你們以少勝多,殺得很好,很好。”隨著體純走進寨內,向將士們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飯。
飯後,劉體純帶著闖王在寨外察看過幾個設防的險要地方,說道:
“闖王,有一件事,我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親自去老營向你稟報……”
“什麼事兒?”
體純用手指一指:“闖王,你看。”
順著體純指的方向,闖王看見一個山窩裏密密的盡是樹木,樹梢上有幾縷輕煙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闖王感到奇怪,問道:
“是什麼人在那裏?”
“他們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無奈,有的家人受了官軍和鄉勇殘害,氣憤不過,昨天陸續跑來,懇求我收容他們入夥。我說商洛山中糧草欠缺,不能收容他們。他們苦苦哀求,賭死不肯回去。我沒有辦法,把他們安置在那個樹林裏,答應今日上午親自去老營請示,再做決定。”
“走,帶我去瞧瞧!”
藏在樹林中的老百姓看見劉體純來到林邊,大家蜂擁而出。體純笑著說:
“闖王親自來啦,你們向他懇求吧。”
闖王眼中含著笑說:“大家有什麼話快對我說。”
一個帶著腰刀和弓箭、瘦骨嶙峋的高個兒青年說:
“闖王爺!我們都是來投你的,請你收下我們。從今以後,我們死心塌地跟隨你。你指到哪裏,我們殺到哪裏,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
“造反是提著頭過日子的事兒,你們為什麼要來隨我?”
“回闖王爺,我們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黃檗汁兒,血一把淚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無路,才拚著命趁夜間逃出官軍和鄉勇的手,前來投你。要不是官軍和鄉勇把守得緊,逃來的人還要多幾倍哩。”
自成笑著問:“你們為什麼不早點來投?是不是看我打了個大勝仗才來投我?”
高個兒青年說:“不瞞闖王爺,我們有的人原來是做莊稼老實人,走樹下怕黃葉打頭,踩腳下跺三跺不敢吭聲;有的人雖說敢造反,可是誰沒個家?不到萬不得已,總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軍同鄉勇來到商州西鄉,奸擄燒殺,無惡不為。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敗人亡,才把心一橫,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闖王爺大旗下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就是死也死個痛快。我說的全是心中話,闖王爺倘若不信,請你問問大家。”
自成已經收了笑容,轉過頭去問劉體純:“這小夥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隻是不精。別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自成點點頭,不再向大家問下去,對他們說:
“好吧,你們都留在我這裏吧。如今強淩弱,富欺貧,官紳兵勇擰成一股勁兒殘害黎民,又加上天災連年,看來非改朝換代不會有太平日子。你們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淚冤仇,跟著我一起幹吧。既然來隨我,就是起義兵,可不要當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規,軍有軍規,不要嫌我的軍規嚴。隨我之後,可不要擾害百姓。你們現在舉出兩個人做總頭領,今天就開到馬蘭峪,幫助重修房屋。以後駐紮何處,如何操練,如何編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