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1 / 3)

李自成把雙喜和穀英留在火峪穀,把從石門穀大廟中撤出來的一百多人馬留給他們,而把李友抬回老營養傷。闖王一行沿路趕得很快,中午剛過,便回到老營寨內。這時劉宗敏剛剛回來,躺在李自成的床上,鼾聲如雷。聽總管稟報了劉宗敏如何用計活捉宋文富兄弟,又如何打敗丁啟睿的經過,李自成十分高興。他不許喚醒宗敏,同醫生坐下休息。兩人談了幾句話,也先後矇矓入睡。

劉宗敏夢中還在同敵人廝殺,忽被自己的吼聲驚醒,同時感到身子從床上躍起來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的一聲。一睜開睡眼,知道是在做夢,便大聲問道:

“智亭山有人來麼?把官軍殺敗了麼?”

坐在二門口的親兵聽見他的吼聲趕快向堂屋走來,輕聲回答說:

“智亭山還沒消息。闖王回來了。”

宗敏從床上忽地坐起:“什麼?闖王回來了?”

闖王被他的聲音驚醒,笑著說:“捷軒,我同子明回來半天了。”

宗敏跳下床,趕快問石門穀的亂子是如何平定的。聽李自成簡單一談,他連聲說:

“殺得好!殺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殺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聲,老神仙已經醒來,用手在臉上一抹,睜開眼睛,望望太陽,吃驚地說:

“啊呀,沒想到閉起眼皮矇矓,一下就睡這麼久!闖王,你留在老營休息,我趕往智亭山去。那裏想著有不少將士掛彩,缺少醫生。再說,明遠的傷勢如何,還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闖王說:“好,還是咱倆一道去。李強,趕快備馬!”

李強答應一聲:“是!”向外跑去。劉宗敏想替闖王去,但闖王不讓他去,說:

“捷軒,別逞牛性子,你近來身體比我虛弱,又連打兩仗,替我留在老營坐鎮吧。瞧你的臉色多黃!”

劉宗敏確實感到兩鬢脹疼,也不勉強。尚炯叫一個徒弟快把他泡的藥酒從地下取出來,讓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闖王也都飲了一杯,並囑咐宗敏每日飲三次,然後帶著他的外科百寶囊同闖王出了老營。宗敏把他們送出老營大門,小聲對自成說:

“闖王,郝搖旗這個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幾乎弄得咱們沒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務將他斬首示眾,以肅軍紀。”

自成回答說:“等我弄清楚情況再說。”

劉宗敏不以為然地說:“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丟掉智亭山就該砍頭,何況他還是因酒醉誤事!”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明白,倘若這一次不殺搖旗,眾將不會心服。

一行人馬走到麻澗時,太陽已經落山;又走幾裏,遇到了張材。自成知道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焦急,向醫生問道:

“子明,還來得及麼?”

“從這裏到蓮花峰下邊還有六十裏,山路崎嶇,不曉得能否來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許不到三更,毒氣就會入心。毒氣一旦入心,別說我是個假神仙,真神仙也難救活。”

“子明,來,你騎我的烏龍駒,盡力趕路,越快越好,無論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趕到蓮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換馬!”

“換馬?”

“是,別遲疑,立刻換馬。”自成先下了烏龍駒,同尚炯換了馬,又說:“尚大哥,如今救人要緊,你不要心疼我這匹戰馬,一路加鞭,使它拚命飛奔。把馬跑死,我決不會抱怨一個字。”隨即他替醫生在烏龍駒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騰空一躍,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馬撇在背後。

一更過後,高夫人為著能夠居中坐鎮,移駐智亭山寨,同時把慧梅也抬了去,單獨放在一座帳篷裏。慧梅的情況愈來愈不濟,脈搏已經微弱,呼吸短促,臉色蒼白,四肢發涼。高夫人坐在她身邊,非常難過。

忽然帳外有馬蹄聲,隨即有人叫道:“藥送來了!藥送來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問:“什麼藥送來了?”

慧瓊走進帳來,把一個大瓷瓶子放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來一包藥和一個鴨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說道:

“稟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見了丁先兒。他說明遠將爺性命危險,他沒法親自前來。再者中毒箭的創傷他沒治過,隻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種藥,說是能夠解毒的,不妨試試。這瓶子裏裝的是醋。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後把這藥用溫酒衝服,沒有酒就用開水。另外,他說用這火罐兒拔創口,把毒拔出來。隻是,他又說,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氣已入內髒,吃這藥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來得及了。”

高夫人說:“什麼來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來,幫我替慧梅灌藥!”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頭抬起來抱在懷裏。在慧珠等幾個女兵的幫助下,用筷子撬開慧梅的牙齒,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藥。然後她放下慧梅的頭,將她的褲子褪掉一半,點著火紙扔進火罐,迅速蓋在創口上。過了一陣,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來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氣味。她連著用火罐拔了兩次,看見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樣。她扔下火罐,走出帳篷,向親兵們問道:

“如今什麼時候了?”

“已經過二更了。”一個親兵回答。

忽然一陣馬蹄聲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謝天謝地!”她在心中說,以為是老神仙趕到。

十幾個人在寨門口下了戰馬,為首的是一員小將。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來將稟報,搶先問道:

“小鼐子,你回來幹什麼?”

“回夫人,進攻白羊店的官軍已經後退,我補之大哥怕你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這裏。”

“啊……”停了一陣,她忽然又問,“你今天可看見郝搖旗麼?”

“看見了。他想親手捉住官軍的主將好立功贖罪,一直追到龍駒寨西門外不曾追上。他看見我,對我說:‘小張鼐,我把人馬交給你,我獨自回老營見闖王請罪去。’我見他身上掛了幾處彩,雙眼通紅,勇敢追趕敵將,不覺心軟了,怕他遇到總哨劉爺會丟掉腦袋,就對他說:‘郝叔,闖王不在老營,你到白羊店去見夫人請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隻帶一個親兵轉回來了。奇怪,怎麼到現在他還沒有回來呢?”

“你確實看見他往西邊來了?”

“我親眼望著他往西邊來了。”

“你下午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向我稟報?”

“我急著往白羊店去,又因為……一時把這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說:“小鼐子,看來搖旗說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隊潰逃官兵,被亂兵殺害,或者跌入路旁山穀,不死即傷。你現在率領弟兄們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務須找到。我知道你也是兩天兩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搖旗下落,回來大睡一覺。”

“是,我馬上就去……”

“你還遲疑什麼?”

“夫人,慧梅還有救麼?”

“怕是沒有救了……”高夫人歎口氣,眼睛一酸,不能繼續說下去,揮手使張鼎走開。

張鼐走後,高夫人又回到帳中休息。過了一陣,玉花驄在帳篷外邊突然蕭蕭地叫了幾聲,同時山寨中正打三更。她走出帳篷,聽見從遠處的山路上傳來緊急的馬蹄聲。玉花驄又一次昂首振鬣,蕭蕭長鳴,興奮地刨著蹄子。她疑心是闖王來到,但又轉念,他既然在石門穀,如何能這時趕來?莫不是郝搖旗回來了?可是,玉花驄為什麼連叫兩次,這麼高興?

來的馬奔得很快。隻聽一個親兵大聲叫道:

“快開寨門,老神仙來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說:“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跳下馬,說:“要不是騎闖王的烏龍駒,這時還在清風埡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帶進慧梅的帳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褲腳,讓他看看小腿的顏色,告他說往上去已經烏到腹部,離胸口也不遠了。他一邊詢問慧梅的受傷時間和他來之前的醫治情形,一邊打開外科百寶囊,取出剪子,照著箭傷的地方剪開褲子,看看傷口,用銀針深深地探了一陣。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並且掰開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後切脈,一言不發,臉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過脈,小聲問道:

“還有救麼?”

尚炯沉吟回答:“不瞞夫人說,我在軍中幾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毒的箭傷。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製藥,含在箭頭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頭折斷,嵌入慧梅腿骨,故箭雖拔出,毒源仍存。慧梅現在神誌昏迷,眼瞼下垂,瞳孔放大;脈象紛亂細微,名為‘麻促’之脈,蓋言其細如芝麻,急促紛亂。總之,毒氣已入內髒,十分難治;有此脈象,百不活一。幸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用量較多,使毒氣稍受抑製,不然這姑娘已經死了。”

“尚大哥,你無論如何得把她救活!”

醫生默默地取出一個葫蘆式樣藍花瓷瓶,倒出來一些藥麵,又從一個白瓷瓶中倒出來一種黑色藥麵,又從一個冰裂紋古瓷小瓶中倒出一點藥麵,異香撲鼻。他把三種藥麵用半碗溫開水調勻,取出一隻銀匙,叫慧瓊等趕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們慌手慌腳,她自己重新坐在鋪上,把慧梅的頭放在懷裏,用筷子撬開牙關,親自灌藥。灌畢,醫生叫把慧梅仍舊放好,然後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小張白綿紙,卷成長條,將一端用清水蘸濕,再蘸一種黑色藥麵和異香撲鼻的藥麵,插入箭傷深處,對高夫人說:

“夫人,咱們暫且出去,隻留下一個姑娘守護。再過一刻,倘慧梅一陣發急,便是毒氣攻心,藥力無效。倘若一刻之後她慢慢醒來,就是毒氣已被藥力所製,不能進入心髒,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眾人踮著腳尖兒退出帳篷,心中難過,惴惴不安。她想到劉芳亮,小聲向醫生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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