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商洛山中的農民軍來說,野人峪和馬蘭峪是它的東戰場,而宋家寨方麵是東戰場的一翼。如今既然已經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脅,又以幾百人的男女義軍擊敗了從商州向西進犯的數千官軍和鄉勇,大家的關心就轉向南戰場了。
李過昨天坐篼子來到清風埡,已經是中午時分。午飯後他並不坐鎮清風埡,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餘一半和老營親兵全都帶上,向智亭山方向進發。進到離智亭山十裏地方,遇到一個荒涼小寨,李過叫部隊停下休息,一麵布置防禦,一麵準備埋鍋造飯,在此過夜。大家都認為此地過於逼近敵人,不宜宿營。但李過不作解釋,躺在門板上呼呼入睡。
不過一頓飯時候,果然有一千多官軍擂鼓呐喊而來。眾頭領見官軍比義軍多幾倍,士氣甚盛,不免心虛,趕快把李過叫醒。李過略微睜開眼皮,含著睡意回答:“讓他們隨便呐喊胡鬧,不要管他們。敵人不到百步以內,不許叫醒我。”說畢,轉個身,又呼呼入睡。官軍相離一百步時,一個親兵把李過叫醒。李過從門板上坐起來,隔著箭眼一看,下令說:“沉住氣,不要慌張。快挑出五十名會使長槍的弟兄準備好,等候命令;其餘的全拿弓箭,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官軍進入百步以內,箭如飛蝗般越過寨牆,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左右頭領們頻顧李過,但李過對大家輕輕搖手。敵人又繼續前進,轉眼間離寨牆隻剩五十步了。李過又一次向將士們作個手勢,同時說道:“沉住氣,不許動!”將士們緊張地屏息無聲,隔著箭眼注視著敵人蜂擁來近,進到三十步內,又進到二十步內,正在拉開臨時布置的障礙物。有一個頭領焦急地問李過是否動手,卻見他又輕輕地把手一搖。等敵人拉開了堆在路上的大樹枝子還沒有來得及向寨牆上猛撲,李過猛地站起,同時把右手一揮,大聲命令:
“射!”
刹那之間,官軍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紛紛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隊伍混亂。李過又大聲命令:
“停射!長槍殺出!擂鼓!”
五十名長槍手突然殺出,使正在混亂中的敵人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後邊的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製止,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向後奔跑。官軍愈不能組織抵抗,愈容易被義軍的長槍戳死戳傷;愈死傷慘重,愈要奪路逃命;有不少人被擠落懸崖,一片呼叫,到處拋下兵器,誰也不敢回頭看看到底有多少義軍在背後追趕。李過又派出三十名騎兵隨在長槍隊背後,遇機會就將官軍射死一批。大約追趕有三四裏,李過叫鳴鑼收兵。隨即騎兵掩護步兵,緩緩退回。沿途有許多受傷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補了一槍,便是被補了一刀,隻留下三名俘虜帶回。
李過審問了三個俘虜,知道高夫人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智亭山東南十裏左右。官軍向高夫人進攻兩次,都未得手。郝搖旗雖已掛彩,卻仍舊率領殘部忽東忽西,咬住敵人不放。李過本來非常氣郝搖旗,聽了俘虜的口供,氣稍微消了一點。他自己率領一支孤軍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牽製敵人,使他們不敢從背後進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敵人於清風埡大門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同他是不謀而合。他又派出幾個人騎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裏處點幾堆火,使敵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義軍前來增援。為著怕俘虜夜間逃跑,泄露虛實,他吩咐將他們殺死。吃過晚飯,他把大小頭領叫到麵前,對他們說:
“用兵好比用錢,錢多有錢多的用法,錢少有錢少的用法。咱們如今必須以少勝眾,一個人頂十個人用。黃昏前官軍來了一千多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麼隻派五十名長槍手殺出寨去?”
有人回答說:“你看準了官軍雖多,不是咱們的敵手。”
李過笑一笑,說:“這裏頭有個道理。寨前邊這條大路最寬處隻能並騎行走,步兵並排兒隻能走三四個人,一般窄處隻能走兩個人。不遇開闊地方或丘陵地帶,兵多也無用處。敵人雖有一千多人,實際能夠同咱們交上手的隻有走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頂多幾十個人。隻要能把前邊的少數敵人殺敗,後邊的大隊人馬就可以不戰自潰。我不叫長槍手過早殺出,是不想讓咱們的弟兄中箭傷亡,也不想使敵人看清楚咱們的人數。等他們來到二十步內,替咱們拉開樹枝,突然亂箭射出,長槍手跟著殺出,敵人箭不能放,槍不及舉,已經倒下一片,一定會亂了陣,倉皇奔潰。”
大家聽了,恍然明白。李過於是又將三百名將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兩班去輪流襲擾敵人並互相接應。他說:
“你們越是大膽去擾亂敵人,敵人越是摸不透咱們虛實,不敢前來劫營。先使龜孫們驚驚慌慌,疲憊不堪,明天咱們同夫人通了聲氣,兩麵夾攻,就會把他們趕跑。去吧,膽子放大,隨機應變,多用幾個心眼兒!”
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樣辦法,派出小股人馬輪流襲擾敵營。郝搖旗更是親自帶著手下人摸到一處敵人駐紮的樹林中,殺死了十來個正在酣睡的敵人,等敵人包圍上來時,他卻從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帶不斷有喊殺聲、戰鼓聲,也不斷有火光出現,鬧得官軍和鄉勇徹夜驚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陽出來以後,李過得到消息,說張鼐奉闖王之命率領四五百騎兵從石門穀回來,已從清風埡奔往商洛鎮去;又說老營在四更時候將宋文富率領的鄉勇和官軍全部消滅,劉宗敏已趕往野人峪去了。他聽罷忽地坐起,對左右說:
“咱們已經勝利啦。立刻拔營前進,到智亭山五裏以內的地方紮營!”
剛剛拔營前進,忽然從智亭山方麵隱約地傳來一陣戰鼓聲和喊殺聲,夾著斷續的炮火聲。凡是較有經驗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是在進行大戰,與夜間的戰鼓聲和喊殺聲大不相同。李過在擔架上翹起頭來聽一聽,重新發出命令:
“傳!加速前進,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會師!”
鄭崇儉在昨天黎明督率大軍向北進犯的時候,劉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迎戰,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鎮。早飯後,差不多同時,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劉芳亮受了重傷的壞消息;緊跟著,一個親兵飛馬來報,說馬世耀率領的一千多莊稼漢同官軍在智亭山南邊打了一仗,沒有救出郝搖旗,反而損失了二三百人,請高夫人趕快派兵增援。親兵還悄悄告訴高夫人: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壞消息一時間紛至遝來,高桂英禁不住臉色一變,感到這局麵難以應付,特別是智亭山和石門穀的消息太可怕了。遲疑片刻,她吩咐一位小將立刻率領二百騎兵馳援馬世耀。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導,設法繞過智亭山去老營向闖王稟報軍情,隨即同男女親兵上馬,率領五百援軍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劉芳亮是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設伏迎擊官軍時,被敵人的火銃擊中而身受重傷的。義軍退到離白羊店十多裏的一個險要地方,嚴陣以待。這地方是保衛白羊店的頭道門戶,義軍在這裏築有寨柵。來到這裏以後,劉芳亮從昏迷中醒來。炮火打傷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別是一條大腿血肉模糊。親兵們替他敷了金創急救神效散,又侍候他用溫開水服下去七顆止血解毒鎮痛丸,血不再流了,但疼痛並未止住。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個姓丁的徒弟,軍中稱他丁先兒。大家要趕快把劉芳亮抬回白羊店醫治,但他斷斷續續地說:
“不要抬我走。快去稟報高夫人,把醫生接到這裏。”閉起眼睛停了片刻,他聽見遠遠而來的戰鼓聲和號角聲,又說道:“趕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邊山坡上。你們都離開我,準備迎敵!”說畢,又昏迷過去。
高夫人率領援兵來到時,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打退。醫生先她一刻騎馬趕到,看見劉芳亮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趕快煎了半碗獨參湯加蘇木、紅花,給他灌下去,同時將他的創傷重新洗淨,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後將傷處用白布重新緊緊包紮。高夫人把醫生叫到附近一棵楓樹下邊,小聲問道:
“你看,明遠還有救麼?”
“不瞞夫人說,要是我師傅不及時趕來,憑我這個本領,看來是凶多吉少。”
高夫人心頭一涼,鼻子一酸,半天說不出話來。年輕的醫生又說:
“夫人,我說出一句實話,請你不要見怪。明遠將軍的肋巴被打傷一大片,露著肋骨,半條大腿的肉都給打爛了,打飛了。傷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縱然我師傅及時趕來,未必能起死回生。何況,何況智亭山給官軍占去,我師傅如何能及時趕來?我看,不如把明遠將軍趕快抬回白羊店,一麵設法醫治,一麵替他準備後事。”
“你看他能夠支持到什麼時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傷口不化膿,頂多可以支持三天。不然的話,連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馬上派人送他回白羊店。丁先兒,三天以內他死了我惟你是問,三天以後他死了與你無幹。”
高夫人立刻命人將芳亮送走,隨即挑五百精兵留下,其餘的大隊人馬全回白羊店。她對留下的小將李彌昌說:
“據我看,倘若今晚官軍不來,明早必然大股來犯,說不定鄭崇儉會親自督戰。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趕快退到第二個關口。那裏地勢險要,另有人馬接應,千萬不能再退。”
“請夫人放心,就是這頭道關口我也不想扔給官軍。”
“好,你斟酌辦。倘能以少勝眾,在這裏能堅守兩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回到白羊店,沒有多停,率領五百騎兵奔往智亭山南邊的蓮花峰下,到了馬世耀扼守的險要地方。她向馬世耀問明了郝搖旗和官軍情況,就派出幾股義軍向官軍和鄉勇襲擊,但並不與敵人硬拚。經過幾次襲擊,她看出了敵人的破綻是官兵與鄉勇各不相顧,不同團練的鄉勇緊急時也不能同心協力,所以雖有數千之眾,並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