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曾有《中秋留別覺庵元文》詩一首:
孤雲蹤跡元無定,興盡京華我欲行。
山好豈辭秦路遠,身閑尤喜客裝輕。
一天霽色秋如洗,二老風襟日見清。
不審明年今夜月,分光還照離別情。
另外,路過邯鄲時,雪村還曾仿照金代詩人元好問的《過邯鄲四絕》作詩一首:
莫笑區區陌上塵,百年誰假複誰真。
今朝借路邯鄲客,不是黃梁夢裏人。
雪村友梅那恬淡高潔、身閑誌遠的情懷,於此二詩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由北向南,雪村繼續著參學的腳步,聽說師父一山的法兄叔平隆禪師此時在浙江湖州住持道場山萬壽寺,便徑直前往參謁。叔平隆對雪村十分器重,舉薦他為藏經樓藏主,並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可惜好景不長,雪村剛剛在萬壽寺安定下來,隨即又蒙冤入獄。因為雪村入元的那年,倭商曾焚掠慶元城,朝廷一直在追查參與者,並將該年從慶元上岸的日本人都視為倭寇間諜。雪村即以“同黨”之罪名被捕,羈押在湖州的霅川監獄。據《雪村大和尚行道記》載:“(雪村)舌本瀾翻、換骨奪胎,人不知外國來客。”叔平隆也看到了這一點,為了救這位日本弟子,向官府謊稱他是中國人,不料有人告密,以至功敗垂成而身陷囹固,病死獄中。皇慶二年(1313)二月初七,雪村被押赴刑場。臨刑之際,他高聲吟誦無學祖元禪師的《臨劍頌》:
乾坤無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裏斬春風!
這首偈頌是當初元政權攻打南宋時,無學祖元對元兵所念,元兵聽後感悔,收回了加在他頸上的刀刃,禮拜而去。無學祖元後來亦東渡日本弘法,所以說,雪村能夠在臨行之際如此淡然自若,必是受過他的影響。監斬官一聽此偈,認為雪村是有德高僧,不忍下令。圍觀百姓也不相信年輕的日本僧人會吟出這麼高深的禪詩,紛紛喊道:“他是漢人,他是漢人”,要求刀下留人。於是,雪村又被押回大牢。經過這一番“大死大活”的經曆,雪村對“無常”以及“空觀”的體悟更為深刻,牢中又作偈頌兩首,以和《臨劍頌》:
其一
珍重大元三尺劍,寒霜萬裏光焰焰。
骷髏乾盡眼重開,白壁連城本無玷。
其二
百城煙水一支筇,觸目無非是幻空。
童子曾參無厭足,鑊湯爐炭起清風。
後來,仁宗皇帝赦免了他的死刑,改判流放長安。
三、流放長安 輾轉西蜀
在長安時,雪村友梅幽禁於終南山的翠微寺。被疑為間諜而遭流放,常人必是忍受不了這樣的委屈,但是雪村卻能夠自省:此番經曆與恩師一山初至日本時有著驚人的相似。所以,他並沒有嗟歎命運、意誌消沉,反而慶幸自己可以繼續當初“入元參訪”的計劃。雪村曾以“函穀關西放逐僧”自詡,題《偶作》十首,其中“黃皮瘦裏骨棱層”一句道出了身體上飽受的折磨,而心中的境況卻是達觀坦蕩:
函穀關西放逐僧,同行唯有一枝藤。
終南翠色連嵩體,慶快平生此一登!
由於雪村友梅長於漢學、精通佛理,長安名士紛紛與他交往。幽禁翠微寺時,任翰林學士承旨、一品榮祿大夫的趙孟頫曾寄詩於他,名日《寄翠微二十五長老》,可知雪村此時二十五歲,時為公元1315年。雪村還曾遊曲江,登雁塔,作《和曾奇權遊雁塔韻》一首;上驪山時,作《石甕寺》詩一首;至藍田時,作《元夕在蘭田》;過輞川時,作《輞川道中》;遊王維舊居時,作《宿鹿苑寺》。
莫索唐朝詩,昔人今已非。
短綃千疊嶂,浮世幾殘輝。
塔影搖嵐側,鍾聲煙吹微。
客窗休自恨,華表會歸仙。
“客窗休自恨”一句,為雪村自省之言。正如高文漢先生在《中日古代文學比較研究》書中說:“挫折中不喪誌,索寞中不消沉,這是雪村友梅成為著名詩人的最大原動力。”
對於高官名士的慕名相訪,雪村是有選擇性往來的。比如隱居於城南的鬆庵老人,雪村與他結為忘年之交。但是像那些阿諛奉承、貪慕虛榮之輩,卻在他這裏吃了閉門羹。於是有人向朝廷進讒言,誣蔑雪村交結朝官,言行與一個被流放的“間諜僧人”身份不符。結果,他又被流放到更偏遠的西蜀。對於接踵而來的毀謗,雪村也是坦然處之,我們可以在他所作《雜語》詩中了解他當時的心情:
吾不歡人譽,亦不畏人毀。
隻緣與世疏,方寸淡如水。
一身縲絏餘,三載長安市。
吟哦聊適情,直語何容綺。
流放於西蜀的幾年,可以說是雪村友梅在元經曆的轉折點。之前的磨礪,讓他的求法意誌更為堅強,而蜀地又遠離朝廷的是非,使得雪村更能靜思凝神,其禪學修養與詩文創作也達到了一個高峰。為紀念入蜀的經曆,雪村在歸國後將他的詩集命名為《岷峨集》。
元至治元年(1321)秋,雪村友梅在步行了近半年的蜀道之後,由七盤關進入四川境內,終於在第二年春季到達成都。這樣的長途跋涉,讓他的身體備受折磨,以至於患上了寒熱症,病入膏肓。根據他的自述:麵黃、耳黑、脫水嚴重、骨瘦如柴、頭痛目眩,呻呼不斷。就在生命垂危之際,僧人石橋主動送來藥品,雪村又一次地從生死關口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