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點點頭:“你記得我不喜歡冬天。”
宋回說當然。
他母親死於冬季,鐵伶死於冬季。他與父親的徹底決裂也發生在冬季。
那場暗殺於滿天飛雪中進行。他倒掛在簷上,寸箭從密密麻麻幾層侍衛們頸邊掠過,刺穿侮辱了自己母親和妻子的金國來使的喉嚨。寸箭餘勁不消,從男人肥厚的血肉皮膚中鑽出,牢牢紮在春秋亭的柱上。
光滑的箭尾兀自顫動,抖落成串血珠。
公孫渺的父親坐在金國來使的麵前,他小兒子射出的箭經過耳邊時留下一道血痕。
把酒言歡的私宴霎時大亂。
公孫渺把紅檀木盒子擺在桌上。盒中曾裝著的九十九根九寸針已快用磬,棕褐色皮子裏隻裹著寥寥幾根。他將盒子推給宋回:“你帶走吧。”
宋回卻又把盒子推回他麵前:“這個你留著。”
“我擅長的武器不是這個。”
“你已經到了不會受武器束縛的程度,是箭是針,是刀是槍,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公孫渺看著宋回。已帶上風霜之色的臉龐還依稀有著當日淳樸少年人的神情痕跡,他心裏被久別重逢帶來的歡喜一分分漸漸褪去。
他們終究要分道揚鑣。
“你的意思是,這盒子裏的秘密全都留給我?”公孫渺問,“你以後再不回來了?”
宋回看著他,點頭。
公孫渺沒說什麼,轉頭看到窗外有淡薄晨光。兩人喝著酒說了一晚上的話,不知不覺已經日出。遠海上漁船寥寥,在雲霞中破光而出的日頭又圓又黃。
“你還記得以前跟我說過的話麼?”
宋回見他笑了,心下稍鬆,也微笑起來:“我們說了那麼多話,你講哪一句?”
“你說不讓人欺負我那句。”
宋回嬉笑神色一斂,認認真真道:“記得。我從不曾忘記。怎麼,現在還有不長臉的人欺負你?”
公孫渺搖搖頭:“沒有,以後也都沒有了。”
他在這崖上住了多年,主要還是等宋回。宋回回來了,帶來了離別的消息。公孫渺自然也不需要再呆在這裏。
“鐵伶喜歡安靜,這個地方知道的人太多了。我們得搬走。”
宋回一愣:“搬去哪兒?”
“還沒決定,應該是往北去吧。”
宋回明白了公孫渺的意思。
既然決定分別,就幹脆利落。隔著一片汪洋大海,無數川河山巒,再相見的機會微乎其微。
他沉默了很久才艱難地舉起酒杯遞過去,與公孫渺放在桌上的那隻輕輕一碰。
燭光裏,公孫渺看到宋回的眼圈紅了。
宋回呆了數日就離開了。他走得悄無聲息,公孫渺從山下買回新酒才發現已經人去屋空,剩下那隻紅檀木盒子靜靜放在矮桌上。
他把酒放在一邊,走到崖邊遠眺。水闊天長,舟楫渺小,已經看不出宋回的任何蹤跡。
——“公孫,你放心,這世上有我一天,我就決不讓任何人再欺負你。”
當日宋回說的這句話,公孫渺從不敢忘,也不能忘。
但世事變換,總有令人措手不及處。
公孫渺站了一會,回身坐在鐵伶墳前。他摘了幾朵懸崖菊放在新點的香邊,拂去碑上薄薄一層浮土。
“夫人,我們也走吧。”他輕聲說,“你想去哪裏,我們都一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