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發道人,儒雅麵容,五官玲瓏,信步踏來。見了桌畔情形,他將目光定格在全桌唯一的小姑娘身上,麵色微動,又不露聲色地隱卻。
繼而,他輕鬆地抱起柳青衣衫的小女孩,置於自己膝蓋之上。
沒有人看得到,他內心的波濤洶湧。
而他隻是暗自運功將浪頭壓了下去,裝作一切如常。
“幺妹,我們一起座,把空椅子留給雪見嬸嬸好嗎?”他開口時,已像極了對一位不甚諳熟的別人家孩子的語氣。
青兒從未見過這位大叔,卻被他溫柔的聲音所動。她約略地轉了腦袋,對抱住自己的人問:“你就是小天叔叔口中那位本領很大的白豆腐掌門叔叔嗎?”
長卿沒有應聲,隻是點了點頭。
他害怕,一旦應聲,剛才所有的偽裝前功盡棄。
女孩興奮不減,繼續開朗地與這位剛結識的“忘年交”談心:“白豆腐掌門叔叔,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青兒,不是輕言細語的輕,也不是傾國傾城的傾,是青青子衿的青喔。”
真好,她娘把她教的外向大氣又不失禮儀。
“我有個爹,好像也穿你這樣的衣服,很好看。”
爹,大概是景天和雪見告訴她的?長卿如此想著,心裏的鬱結忽的坦然。孩子的詞彙其實並不多,“好看”二字,卻是他覺得此生裏最重的讚美。
“我娘跟小天叔叔是好朋友喔。你跟小天叔叔也很熟對不對?那你認不認識我娘啊?”
長卿抿起嘴,露出甚符合身份的儒雅笑意:“同是天涯客,何必曾相識。”
“同——是——天——涯——客,何——必——曾——相——識——?”奶音緩緩地重複著道長的語句,偏起頭細細思考其中含義,卻無果。
稚女年幼,不明其意。
景天與雪見短暫地對視,又笑著切斷了走向越來越歪的對話。
“吃飯吧,菜都快涼了。”“對啊,大家不要客氣,隨意。”
“吔,開動!”青兒在寬大的懷抱裏小幅度挪了挪身子,“白豆腐掌門叔叔吃飯,小天叔叔吃飯,雪見嬸嬸吃飯,福叔叔吃飯,柳叔叔吃飯,小樓吃飯~~~~青兒,也吃飯。”
先客後主,長幼有序,最後也沒落下自己。實在是這個年紀的孩子中鮮有的知事又不乏童真。
一時間筷影交錯,座中立時箸動起來。
四分之一炷香時間後,“本領很大”的白豆腐掌門叔叔在一碟菜肴麵前一籌莫展。
剝蟹,去殼,還要將蟹爪裏的一丁點嫩肉毫不落下地挑出來……這實在不是他的長項。長卿已經徹底放棄,告訴笑成一團的小家夥,應該去找更熟悉指上功夫的幫手。
語方畢,青兒已利落地處理好一隻雄蟹,白嫩的鮮肉被聚集到一堆。她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遞到身後男子的唇邊,笑靨如南詔陌上的萱草。“叔叔,我請你吃的。”
長卿伸長脖子去接,雙眸已然濕潤,隻能哽咽著聲音說:“景兄弟,請移開這盤洋蔥。”
景天不明所以,一聲尖銳的反駁:“什麼嘛,這盤是回鍋肉,裏麵的洋蔥隻是拌菜而已。”
甫落座的雪見用胳膊肘“中傷”了某人。“受害者”嬉皮笑臉,湊近嘴唇咬耳朵:“以後別再說我膽小了,有個人跟我一樣膽小,隻敢在別人不在時,才下山拜訪。”
雪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細聲反駁:“第一,長卿大俠並不知道紫萱姐姐不在。第二,他喝了忘情泉,根本不記得紫萱姐姐是誰,又怎麼會刻意避開呢?”
景天巧笑依舊,放大了嗓門應道:“是,是,夫人說得好,夫人的一切觀點都是絕對正確的。”
“爹爹,抱抱……”稍時有懶音飄起。
原來,是小樓見了對麵長慈少恭的畫麵,心生豔羨。
“乖兒子,爹最疼。”景天迅速地抱起身旁的孩子,得意地向對麵老友揚了揚下頷,示意自己也有珍寶於懷。
“爹爹,你吃。”小樓夾了一塊回鍋肉,親切地送到景天唇邊。
景天故意放大了咀嚼動作,不甘示弱地挑戰著白豆腐。
你樣樣都強過我,終有一樣,我與你平齊。
長卿不語,隻握住青兒的手,箸到之處,盤碟狼藉。
好難得,像個食家一般掃光餐碗,不用顧及身份,不用思考大義,不用心懷天下,隻需擁著懷裏簡單的幸福,簡單的愛,身邊陪著交心的摯友。
忽如一夜花開盡,一家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吃罷端陽的午餐。
心中若無煩惱事,便是人生好時節。
很久以後,坐中人再憶起這日的場景,都會感激被歲月溫暖過的時光。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