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葉縣令盧造者,有女幼,大曆中許邑客鄭楚曰:“及長,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錄潭州軍事,造亦辭而寓葉。後楚卒,元方護喪居江陵,數年間,音問兩絕。縣令韋計為子娶焉。
其吉晨,元方適到。會武昌戍邊兵亦止其縣。縣隘,天雨甚,元方無所容,徑往縣東十二裏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獸號鳴者,出火視之,乃三虎子,目猶未開。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投於雨中,閉門堅拒而已。約三更初,虎來觸其門,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堅,虎怒搏之,欞拆,陷頭於中,為左右所轄,進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磚擊之,虎吼怒拿攫,終莫能去。連擊之,俄頃而斃。
既而聞門外若女人呻吟,氣甚困劣,徐問曰:“門外呻吟者,人耶?鬼耶?”
曰:“人也。”曰:“何以到此?”曰:“妾前盧令女也。今夕將適韋氏,親迎,方登車,為虎所執,負荷而來投此。今既無損,而甚畏其複來,能相救乎?”元方奇之,執燭出視,真衣纓也,年十七八,禮服儼然,泥水皆澈。既扶入,複固其門,拾佛塔毀像,以繼其明。女曰:“此何處也?”曰:“縣東僧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話舊諾。女亦能記之,曰:“妾父曾許妻君,一旦以君之絕耗也,將嫁韋氏。天命難改,虎送歸君。莊去此甚近,君能送歸,請絕韋氏而奉巾櫛。”
及明而送歸。其家以虎攫而去,方坐且製服禮。見其來,喜若天降。元方致虎於縣,具言其事。縣宰異之,以盧氏歸於鄭焉。當時聞者,莫不歎異之。
定婚店
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必無成而罷。元和二年,將遊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馬潘昉女見議者。來日先明期於店西龍興寺門。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於階上,向月撿書。固步覘之,不識其字;既非蟲篆八分科鬥之勢,又非梵書。因問曰:“老父所尋者何書?固少小苦學,世間之字,自謂無不識者。西國梵字,亦能讀之,唯此書目所未覿,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君因何得見?”固曰:“非世間書則何也?”曰:“幽冥之書。”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當來也。凡幽吏皆掌生人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爾。”固曰:“然則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牘耳。”固喜曰:“固少孤,常願早娶,以廣胤嗣。爾來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與議潘司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雖降衣纓而求屠博,尚不可得,況郡佐乎?君之婦,適三歲矣。年十七,當入君門。”因問:“囊中何物?”曰:“赤繩子耳。以係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係,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係,終不可逭。君之腳,已係於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為?”曰:“此店北賣菜陳婆女耳。”固曰:“可見乎?”曰:“陳嚐抱來,鬻菜於市。能隨我行,當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書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嫗,抱三歲女來,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殺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當食天祿,因子而食邑,庸可殺乎?”老人遂隱。固罵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婦必敵。苟不能娶,即聲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嫗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幹事,能為我殺彼女,賜汝萬錢。”奴曰:“諾。”明日,袖刀入菜行中,於眾中刺之而走。一市紛擾,固與奴奔走獲免。問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間。”爾後固屢求婚,終無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蔭參相州軍。刺史王泰俾攝司戶掾,專鞫詞獄,以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華麗。固稱愜之極。然其眉間,常帖一花子,雖沐浴寢處,未嚐暫去。歲餘,固訝之,忽憶昔日奴刀中眉間之說,因逼問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猶子也,非其女也。疇昔父曾宰宋城,終其官。時妾在繈褓,母兄次沒,唯一莊在宋城南,與乳母陳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給朝夕。陳氏憐小,不忍暫棄。三歲時,抱行市中,為狂賊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從事盧龍,遂得在左右,仁念以為女嫁君耳。”固曰:“陳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盡言之,相敬愈極。後生男鯤,為雁門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陰騭之定,不可變也。
宋城宰聞之,題其店曰“定婚店”。
張逢
南陽張逢,貞元末薄遊嶺表,行次福州福唐縣橫山店。時初霽,日將暮,山色鮮媚,煙嵐藹然。策杖尋勝,不覺極遠。忽有一段細草,縱廣百餘步,碧鮮可愛。其旁有一小樹,遂脫衣掛樹,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轉。既而酣甚,若獸碾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爛然,自視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無敵。遂騰躍而起,超山越壑,其疾如電。
夜久頗饑,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駒犢之輩,悉無可取。意中恍惚,自謂:“當得福州鄭錄事。”乃傍道潛伏,未幾,有人自南行,乃候吏迎鄭糾者。見人問曰:“福州鄭錄事名,計程當宿前店,見說何時發?”來人曰:“吾之出掌人也,聞其飾裝,到亦非久。”候吏曰:“隻一人來,且複有同行者?吾當迎拜時,慮其誤也。”曰:“三人之中,慘綠者是。”其時逢方伺之,而彼詳問,若為逢而問者。逢既知之,攢身以俟之。俄而鄭糾到,導從甚眾,衣慘綠,甚肥,巍巍而來。適到逢前,遂此銜之,走而上山。時天未曉,人雖多,莫敢逐,得恣食之,殘其腸發耳。行於山林,單然無侶,乃忽思曰:“我本人也,何樂為虎,自囚於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複耶?”乃步步尋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猶掛,杖亦倚林,碧草依然,翻複轉身於其上,意足而起,即複人形矣。於是衣衣策杖而歸。昨往今來,一複時矣。
初,其仆夫驚其失逢也,訪之於鄰,或雲策杖登山。多歧尋之,杳無行處。
及其來也,驚喜,問其故,逢紿之曰:“偶尋山泉,到一山院,共談釋教,不覺移時。”掌人曰:“今旦側近有虎,食福州鄭錄事,求餘不得。山林故多猛獸,不易獨行。郎之未回,憂負亦極,且喜平安無他。”逢遂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陽,舍於公館。館吏宴客,坐客有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罰。”巡到逢,逢言橫山之事。末坐有進士鄭遐者,乃鄭糾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將殺逢,言複父仇。眾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將。於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複渡。使逢西邁,且勸改姓名以避遐。議曰:“聞父之仇,不可以不報。然此仇非故殺,必使殺逢,遐亦當坐。”遂遁去而不複其仇也。籲,亦可謂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