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張老(1 / 3)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長女既笄,召裏中媒媼,令訪良才。張老聞之,嘉而候媒於韋門。媼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於媼,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為求之。事成厚謝。”媼大罵而去。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為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韋氏!”叟固曰:“強為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媼不得已,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媼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發此議!

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誠非所宜言,為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韋怒曰:“為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媼出,以告張老,乃曰:“諾。”未幾,車載納於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為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之。

張老既娶韋氏,園業不廢,負穢鋤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愧色,親戚惡之,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居家誠貧,鄉裏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既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張老,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戀,今既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曉,來別韋氏:“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為蓬頭垢麵,不可識也,令長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山南,適遇一昆侖奴,駕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莊否?”昆侖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延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見水北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嘹亮耳目。昆侖指曰:“此張家莊也。”韋驚駭不測。俄而及門,門有紫衣門吏,拜引入中廳。

鋪陳之物,目所未睹。異香氛氳,徧滿崖穀。忽聞環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所引。俄見一人,戴遠遊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芳嫩,細視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涼,愁焰又熾,固無斯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如?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娘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於堂前。其堂沈香為梁,玳瑁占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序寒暄,問尊長而已,意其鹵莽。有頃,進饌,精美芳馨,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內廳。

明日方曉,張老與韋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張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因曰:“小妹暫欲遊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

張老揖而入。俄而五雲起於中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餘從乘鶴者數十人,漸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沒,猶隱隱有音樂之聲。韋君在後,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稍聞笙簧之音,倏忽複到,乃下於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太寂寞。然此地神僊之府,非俗人得遊,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別耳。”及時,妹複出別兄,殷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作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於揚州北鴟賣藥王老家取一千萬貫,持此為信。”遂別。複令昆侖奴送出。卻到天壇,昆侖奴拜別而去。

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為神僊,或以為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盡,欲取王老錢,複疑其妄。或曰:“取爾許錢,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極,其家強逼之,曰:“必不得錢,庸何傷。”乃往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千萬,持此席帽為信。”王老曰:“錢即實有,帽是乎?”韋前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自青布幃中出,曰:“張老嚐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皂線,以紅線縫之。線色手蹤皆可自驗。”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錢,載而歸,乃信真神僊也。其家又思女,複遣義方往天壇山南尋之。到即千山萬水,不複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莊者,悲思浩然而歸。舉家以為僊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