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家有牛騂而角者,夫婦念之可知矣。元和二年秋,忽有二鬼,一若州使,一若地界,入圈視牛,曰:“引重致遠,毛角筋骨可愛者,吾州無如此牛也。”
若地界者曰:“何遠役追牛?”曰:“王之季女適南海君次子,從車五百兩(輛),兩(輛)一牛,皆天下之美俊者。河南道配供十年,當州唯一,隻此牛耳,盍報使乎?”遂去。其婦視牛,則惴惴然喘,汗流若沃水矣。其翁染也,遽取藍花塗之。才畢,有軍吏紫衣乘馬,導從數十騎,笑而入視牛,則異前所報矣。軍吏大怒,執地界,將決之,責曰:“貴主遠嫁,一州擇牛,既此牛中,奈何虛妄!”對曰:“適與衙官對定,所以馳報。及回失牛,乃本牛主隱匿也。請收牛主問之,牛不遠矣。”乃令捉主人來。遂數人登階,捽其翁以出,其家隻見中惡,呼不應矣。長幼繞而呼之,婦獨不哭,乃汲水澆牛,藍色盡見,界吏牽去而翁複來,上階,乃承呼而起曰:“吾為軍吏責以隱牛,方欲洗滌,賴新婦自洗,遂得放歸。”
使視其牛,已死矣。楊曙方宰中牟,聞此說,乃召而問之,一無謬矣。
張寵奴
長慶元年,田令公弘正之失律鎮陽也。進士王泰客焉,聞兵起,乃出城南走。
時兵交於野,乃晝伏宵行。入信都五六裏,忽有一犬黃色隨來。俄而犬顧泰曰:“此路絕險,何故夜行?”泰默然久之,以誠告之曰:“鎮陽之難矣。”犬曰:“然得逢捷飛,亦郎之福也。許捷飛為仆,乃可無患。”泰私謂:“夫人行爽於顯明之中者,有人責;行爽於幽冥之中者,有鬼誅。今吾行無爽,於吾何誅?神抵尚不懼,況妖犬乎?固可以正製之耳。”乃許焉。犬忽化為人,拜曰:“幸得奉侍,然捷飛鈍於行,請元從暫為驢,借捷飛乘之,乃可從行。”泰驚不對,乃驅其仆下路,未數步,不覺已為驢矣。犬乃乘之。泰甚懼,然無計禦之,但仗正心而已。
偕行十裏,道左有物,身長數尺,頭麵倍之,赤目而髯者,揚眉而笑曰:“捷飛安得事人?”犬曰:“吾乃委質於人。”乃曰:“郎幸無怖。”大頭者低麵而走。又數裏,逢大麵多眼者,赤光閃閃,呼曰:“捷飛安得事人?”又對如前,多眼者亦遁去。捷飛喜曰:“此二物者,以人為上味,得人則戲投而爭食之,困然後食。今既去矣,餘不足畏。更三五裏有居人劉老者,其家不貧,可以小憩。”
俄而到焉,乃華居大第也。犬扣其門,有應而出者,則七十餘老人,行步甚健,啟門,喜曰:“捷飛安得與上客來?”犬曰:“吾遊冀州不遇,回次山口,偶事於郎,郎以違鎮陽之難,不敢晝行,故夜至。今極困,願得稍休。”老人曰:“何事不可?”因揖以入,館泰於廳中,盤饌品味,果粟之屬,有頃而至。又有草粟筐貯飼馬,化驢亦飽焉。當食,而捷飛預坐,曰:“倦行之人,夜蒙嘉饌,若更有酒,主人之分盡矣。”老人曰:“不待啟言,已令滌器。”俄有小童陳酒器,亦甚精潔。老人令捷飛酌焉,遂與同飲。數巡,捷飛曰:“酒非默飲之物,大凡人之家樂,有上客而不見,複誰見乎?”老人曰:“但以山中妓女不足侍歡,安敢惜焉。”遽召寵奴。有頃,聞寵奴至,乃美妓也,貌稱三十餘,拜泰而坐其南,辭色頗不平。泰請歌,即唱。老人請,即必辭拒。犬曰:“寵奴之不肯歌者,當以無侶為恨耳。側近有花眼者,亦善歌,盍召乎?”主人遽令邀之。少頃呼入,乃十七八女子也,其服半故,不甚鮮華,坐寵奴之下。巡及老人,請花眼即唱,請寵奴即不唱。其意愈不平,似有所訴。巡又至老人,執杯固請不得,老人頗愧,乃笑曰:“常日請歌,寵奴未省相拒,今有少客,遂棄老夫耶!然以舊情當未全替,終請一曲。”寵奴拂衣起曰:“劉琨被段疋殺卻,張寵奴乃與老野狐唱歌來?”燈火俱滅,滿廳暗然。徐窺戶外似明,遂匍匐而出。
顧其廳,即大墓也。馬係長鬆下,舊仆立於門前,月輪正午。泰問其仆曰:“汝向者何為?”曰:“夢化為驢,為人所乘,而與馬偕食草焉。”泰乃尋前路而去,行十餘裏,天曙,逢耕人,問之曰:“近有何墓?”對曰:“此十裏內,有晉朝並州刺史劉琨歌姬張寵奴墓。”乃知是昨夜所止也。又三數裏,路隅有朽骷髏,傍有穿穴,草生其中,近視之,若四眼,蓋所召“花眼”也。而思大頭多眼者,杳不可知也。
吾嚐以儒視世界,人死固有鬼;以釋觀之,輪回之義,理亦昭然。奈何此妓華落千載,猶歌於冥冥之中,則信乎視聽之表,聖賢有不言者也。